二月初九。

相府内乱糟一片，叶氏住的睦和堂此时正被一团阴云笼罩，氛围严肃。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身上血迹斑斑，小厮正抡着木棍一棍又一棍重重打在他们身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的人经不住打，哀嚎一声昏死了过去。

叶氏脸色苍白，满面病容，看着院子里的惨状，忧心不已，得亏有洛姑姑紧紧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洛姑姑是昨天顾黎昭失踪后，叶鸣舟担心叶氏的身体，特意派来照顾她的。

如今她身边和之前顾黎昭身边的所有下人，全都被押在院子里严刑拷问。

顾鸿走过来，面色阴沉地看向叶氏。

“事情闹得这般地步，连圣上都已经惊动了，若不能尽快寻找昭儿给圣上一个交代，整个相府都会受到牵连，夫人忍心因她一人之过，害死所有人吗？”

叶氏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道：“我何尝不想尽快寻回昭儿？可我和老爷一样，根本不知她去了哪儿，他们又如何能知晓……”

叶氏气息短促，一句话没说完便轻声咳了咳。

一袭蓝色锦袍的谢景昀从外面进来，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叶氏。

“夫人保重身体，您放心，无论如何，本王一定会将昭儿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还请顾相和夫人给本王一些时间。”

他俊眉紧锁，一脸担忧之色，倒像是真的在关心顾黎昭的安危。

顾鸿收敛心绪：“让殿下费心了，殿下放心，无论能否寻回昭儿，此事本相都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景昀就算再不受宠，可他毕竟是皇子，表面功夫不能少了去。

顾鸿回身，目光一沉落在院子里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身上。

“把尘绾带过来。”他冷冷吩咐了一声。

下人立刻将那名妇人架起拖到顾鸿面前。

“尘绾，你身为昭儿的奶娘，看着她长大，除了她母亲，就属你和她最亲，甚至比我这个父亲还要亲。她半路出逃之事，你不可能不知晓。只要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就放过你们所有人。”

尘绾虚弱地抬起头，神色慌张地冲顾鸿摇摇头，随即咬破手指，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不知。

顾鸿脸色骤沉，瞥了一眼持棍的小厮。

小厮立刻会意，将那些下人摁住，刚刚停下的棍子又一次如雨点般落下。

下人脸色惨白，连连对着顾鸿和尘绾哀求。

“绾娘，你知道什么，就赶紧告诉老爷吧……”

“绾娘，我们的命都在你手里，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打死吗？”

“绾娘，救命……”

尘绾浑身颤抖，听着身后连连不断的惨叫声，她不敢回头，只能低垂着脑袋拼命摇头。

谢景昀有些看不下去，迟疑着对顾鸿道：“顾相切莫动怒，这么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只要能找回昭儿，死几个人又算什么？”顾鸿眼底闪过一抹狠色，豁地落在尘绾身上。

“打断这贱妇的双腿，若昭儿今日还不回来，明日就再打断她的双手！”

小厮立刻上前来将尘绾按在地上，高高抡起手中的棍子。

“不可！”叶氏强撑着冲过来，抓住顾鸿的手腕，“你不能这么对绾娘！你明知道昭儿对绾娘感情深厚，你这么做，昭儿不会原谅你的！”

“你还是先想想，我会不会原谅她吧！”

顾鸿说罢用力一挥袍袖甩开叶氏，叶氏身形不稳，摔在地上，顾鸿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打！”

“住手！”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厉喝。

一名身着玄色斗篷的女子快步跑进院内，冲到叶氏身边把人扶起。

随即她掀开头上的兜帽，却正是顾黎昭。

“母亲，你没事吧？”顾黎昭看着憔悴又虚弱的叶氏，顿时鼻子一酸。

叶氏也红了眼眶，欣喜又担忧地握着顾黎昭的手：“我没事……你快去看看绾娘……”

顾黎昭闻言将叶氏交给洛姑姑，起身朝尘绾走去。

“昭儿！”谢景昀回过神来，上前拉住顾黎昭，满脸喜色，“还好你没事，没事就好……”

顾黎昭迎上他深情的眼眸，顿觉一阵反胃，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安王殿下请自重。”

她努力压住心底的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救下尘绾和这满院子无辜被牵连的人，她和谢景昀之间的账，有的是时间慢慢算。

“昭儿……”谢景昀看着她冷漠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明前几天他们还浓情蜜意，明明她之前是满心欢喜地等着嫁给他。

为何一日不见，她突然就变了？

谢景昀心下有一阵不好的预感，还想再跟顾黎昭说什么，顾黎昭已经冲到尘绾身边推开押着她的下人。

看着尘绾苍白的脸色和满身的血污，顾黎昭鼻子一阵酸涩。

“绾娘……”她轻轻哽咽一声，瞬间红了眼睛。

尘绾看见她却是满脸欣喜，咧嘴笑了笑，抬手想要摸一摸顾黎昭的脸，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又连忙把手收了回去。

她简单比划了几下：你没受伤吧？

顾黎昭用力摇摇头，紧紧抓住尘绾的手。

尘绾是个哑巴，十九年前她刚出生的孩子因病夭折后，她也被夫家当成灾星赶了出来。

当时她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却从此再也说不了话。

她这样的情况，原本是没资格成为相府嫡女的奶娘的。

偏偏那时候顾黎昭闹得厉害，每天喂奶都像是打仗一样，好不容易才能让她喝两口奶。

月子里连着给她换了五六个奶娘，没有一个能让哄得住她的。

眼看着孩子出生二十来天，还是跟刚出生时没多大区别。

叶氏急了，也顾不上再去计较什么身份地位，只要能让顾黎昭乖乖吃奶，只要家世清白，没有作奸犯科，都可以。

结果便是，在任何人怀里都哭闹不止的顾黎昭，刚一到尘绾怀里，顿时安静下来，哼哼唧唧地往她怀里挤了挤，就开始安心吃奶了。

叶氏顿时喜得掉下眼泪，打听了尘绾的身世背景后，也很同情她的遭遇，想着不会说话在这府苑大宅里也未见得就是坏事，便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二十余年年。

这些年，尘绾一直尽心尽力照顾顾黎昭，将自己早年在药铺里学来的所有医术都教给了她，也曾无数次为了保护她而自己受伤。

即便这些年尘绾一直安守本分，将自己和顾黎昭之间的主仆关系分得很清，可在顾黎昭心里，她和母亲叶氏一样重要。

可惜，顾黎昭出嫁后，她便和叶氏一起病故，顾黎昭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绾娘，没事了，我回来了……”

她抬手替尘绾擦去眼角的泪，而后紧紧握住她的手。

蓦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愕然瞪大眼睛看着尘绾。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的心口猛地一阵刺痛，像是针扎一般，随即一段画面涌入脑海——

阴暗潮湿的柴房内，尘绾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无力地缩在一堆稻草里。

她气若游丝，虚弱不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死气。

她张了张嘴，突然声音暗哑地呢喃道：“昭儿，绾娘对不起你，绾娘没能保护好夫人……”

尘绾会说话！她……不是哑巴？

“我可怜的昭儿，他们明明是你的亲人，却都想害你和夫人，以后没有了绾娘和夫人，昭儿可怎么办……”

“可笑我行医一生，最后却解不了自己中的毒……”

“昭儿……”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尘绾用尽最后的力气唤了几声顾黎昭的名字，终于沉沉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