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平稳低缓，气息却令人望而生畏，

　　季云婵有些困惑，这一瞬间她只觉得宣景帝眉目之间的威严，依稀与苏倦有些相似——

　　那是久居高位者，长年休养下来的尊贵之气，

　　不同的是，此时的宣景帝，身上多了一丝微妙的无奈，和阅尽千山的从容。

　　季云婵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这些零散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钻进脑子里，

　　最终，她只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战栗的音节，

　　“陛……下，不认识我了……吗……”

　　宣景帝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深幽似水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人的内心深处，

　　“丫头，你是什么人？”

　　季云婵愣住了，这不是宣景帝的声音！

　　在她的记忆中，宣景帝的声音要比这低沉而尖厉，她忽然眯起了眼睛，在不算明亮的暗室中打量着这个人的脸。

　　宣景帝沉迷丹药之术多年，自她嫁到东境，他的脸就一直是病态的苍白之色，且眉目之间更是常存着阴郁之气。

　　而这个人的鬓角虽然同样斑驳，却并不显老态，甚至还带着几分英挺俊朗之意。

　　难道说，这个人不是宣景帝？

　　她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她试探着答道：“我是，西境之主宸王苏倦的王后，季云婵。”

　　宣景帝眉头皱得紧紧的，肃重的脸色闪过一丝迷茫，他看着季云婵，眼神仿佛是在看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疑惑道：

　　“西境？”

　　季云婵也皱了皱眉，她抬眼与他对视，也好像是在看一个外星生物，她反问道：

　　“您，不是......宣景帝吗？”

　　宣景帝闻言，先是发出一声轻笑，似乎是感觉季云婵的问题十分多余，他将两只胳膊撑在大腿上，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朗声道：

　　“丫头，你没有认错，朕，就是南鸢开元宣景皇帝——苏承玔！”

　　说罢，她看着季云婵，“你说你姓季？可是北祈季家之女？”

　　季云婵眨了眨眼，宣景帝这是怎么了，突然多了几分脑干缺失的霸气，难道是失忆了？

　　“是。”

　　苏承玔鼻腔里轻哼一声，他打量着地上的人，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肩若削成，却瘦不露骨，容华堪若桃李，眉目之间却自有一番清冷，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对比起来，竟比那墙上的明珠还要耀眼几分。

　　即使听到了他是皇帝，也始终是一副淡漠如水的神态，

　　他倒是与北祈季家有过往来，只是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嫡女，难道是庶女？

　　“你父亲可是北祈威远大将军季仲焕？”

　　这傲娇的样子怎么莫名让人感觉有些熟悉？

　　季云婵微微歪了头，无奈地看着他，怎么突然就摆上谱了？

　　她抿了抿唇，礼貌地答道：“回陛下的话，那是小女的祖父。”

　　苏承玔这下惊呆了，他的脸就如冬日里的险峰，映着惨淡的日光，呈现出灰败的颜色。

　　他放下了胳膊，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来，身上的铠甲‘唰啦’一声，他急促地问道：

　　“你可知今年是何年？”

　　季云婵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屁股，退到一边的角落里，她看着宣景帝的眼睛瞪得睚眦欲裂，她唯恐他会突然尸变，语速飞快地答他：

　　“西境永光三年。”

　　“什么？！西境是哪里？！”他再次拔高了声音。

　　“咳咳咳……”

　　他身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而落，在狭窄的暗室中沸沸扬扬地落了下来，把季云婵呛得直咳，他究竟在这里躺了多少年？

　　季云婵一边挥着袖子，一边腹诽，没个十年八年的怕是攒不出这么多灰……

　　想到这，她脸上的表情也都瞬间消失了。

　　她终于抓住了刚刚在脑中灵光一闪的念头，我C！

　　季云婵也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与苏承玔对立而视，她再次认真地看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脑中的想法就这样脱口而出，声音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战栗，

　　“陛下，您是哪一年到这里来的？”

　　苏承玔仍在这昏惨的光线中等着季云婵的答案，听到她开口，这才动了动呆滞的眼珠，他茫然地看着她，下意识般地答道，

　　“南鸢建安四年。”

　　季云婵惊呼出声，她抬手掩了一下嘴，再次向后走着，直到撞到冰凉的石壁上，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与此同时，记忆中关于这一年的记忆也陡然变得清晰，她紧紧地盯着宣景帝，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语气却如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二十年前，也就是南鸢建安四年，为平定边疆蛮夷，宣景帝御驾亲征，五个月后，携勾旦国公主燕凌潇归国；

　　燕凌潇刚进宫就被封了贵妃，荣宠至极，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让宣景帝下令，

　　将已经有身孕六月有余的南宫瑜废后，并将她和嘉德公主赶出王城；

　　悲愤的南宫瑜被几位权臣的拥护，在均阳三城以西的地域拥兵自重，将南鸢分为东西两境；

　　现在的西境之主苏倦，就是那时南宫瑜腹中的胎儿；

　　他十四岁时，便自立为宸王；

　　陛下，自建安四年以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苏承玔气息激荡，嘴唇发白，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颤抖着，呆呆地站了一会以后，

　　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压在他身上，让他不堪负重，抖动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季云婵的话，就像是无数锋利且残酷的刀片席卷而来，在不知不觉中将他覆满尘土的脸，割得面目全非，

　　他眼中所有的光几乎都消失了，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憔悴的脸上只剩下一道道冰冷又浑浊的泪痕。

　　苏承玔终于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以头抢地，

　　喉咙中有嗬嗬的声音在冲撞着，让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季云婵动了动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别过了脸。

　　她想到南宫太后母子几人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良久，她感觉苏承玔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这才继续问道：

　　“既然您说，您才是南鸢的宣景皇帝，那二十年前，抛妻弃子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