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弘旭醉得目光迷离，语无伦次，他的脸色憔悴，眉眼间略显病态，说出的话带着平日不愿外露的忧伤情绪。

　　 宋诗温亦是心如刀绞，眼眶被泪水模糊，哽咽道：“皇上，清醒点，她走了，她和裴卿辞走了。这世间女子何其多，您为何要执着于她？爱您的人……很多，您倒是看看那些爱您的人呐。”

　　 梁弘旭的眼神清明了几分，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她走了，可是朕待她不好吗？她为何要走？”

　　 他狠狠地戳自己的心窝子，眼神茫然：“妍妃，朕这里，好痛，可是太医说朕没病，太医是不是骗朕啊？”

　　 “陛下……”宋诗温含泪闭了闭眼，心口堵了块大石，喘不上气般令人窒息。

　　 “郑太远，快扶朕起来，朕要去热河行宫，定是朕把她落那处了。”梁弘旭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直到一行人走远，宋诗温才跌跌撞撞起身。

　　 “娘娘。”沉香忧心道。

　　 指尖擦去眼角的热泪，目光凄凉而痛苦，她默然地回到温良宫，站在殿门口仰望苍茫长空良久。

　　 沉香只是拿个暖炉的功夫，出来时就见宋诗温跪在雪地里，两手合拢，静默叩首。

　　 “娘娘！”沉香大惊失色，连暖炉都顾不得：“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宋诗温没有理会她，只是不停地触底叩首。

　　 “娘娘，你额头都流血了！”

　　 直到脑子眩晕，宋诗温才撑着头停了下来，额头的鲜血糊了垂泪眼，嘴唇冷得隐隐泛白，犹见生怜。

　　 “爹，女儿有愧，可是女儿见不得皇上那般失魂落魄，来日黄泉相遇，女儿定当亲自向您请罪。”

　　 “娘娘……”

　　 宋诗温扯了扯唇：“沉香，秘密地派个人传信给陈礼，告知他往河西走廊方向找，另外，莫透露了本宫的身份。”

　　 沉香指尖一颤：“娘娘怎会知晓？”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你。”

　　 沉香意外不已，指着自己道：“我？”

　　 “你可还记得你在热河行宫时打下了一只信鸽？”

　　 “记得，那是裴将军的信鸽，娘娘隔日还带奴婢去给裴将军请罪……”沉香意识到了什么。

　　 雪子沾了肩，宋诗温伸手想去接那飘落的雪花：“江潮晃花引南蛮，烈火拥之见去病。江潮，昌亲王的潮涌军，意为昌亲王的人；烈火，裴卿辞的烈鸟军，意为裴卿辞的余部，而这去病二字，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三林营地。

　　 “将军，夫人和少爷已安全抵达泸州。”

　　 陈礼搓了把眼，苍老下垂的眼角在半月间长出了好几条皱纹。

　　 “那就好。”陈礼眼睛浑浊，不见往日神采：“这样我就可以无顾虑地回京了。”

　　 “报——”

　　 陈礼：“进来。”

　　 “将军，火夫在鱼肚里发现了这个。”

　　 “何物？”

　　 士兵呈上残破布帛，上面赫然写着“元和公主，河西走廊”八字。

　　 凉州。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红砖绿瓦。昨夜落了大雪，给那楼阁飞檐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车马喧嚣，行人川流不息，凉州的大风一来，吹得商铺的招牌旗帜高扬而起。

　　 俊朗将军身着墨色印花圆领锦袍，身材欣长，站在人群里鹤立鸡群，他的手臂上挂着一件镶獭兔毛大氅，清冷的目光在人群中巡回，似在找寻着谁。

　　 “夫君！我在这。”

　　 唐婉曦踮起脚尖冲他招手，明眸皓齿，一头飞仙髻灵动秀气，铃兰耳坠应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一袭合领对襟狐毛半袖长衣粉黛娇柔，手腕上的羊脂白玉手镯泛着玉润光泽。

　　 裴卿辞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给她披大氅，系上细带，训又舍不得训，语气又宠又无奈：“在这凉州城里莫要乱跑。”

　　 “知道啦知道啦。”唐婉曦含糊地点头，用着同上次一样的说辞，她眸子亮亮地看他，神秘兮兮地抱着一幅画：“夫君，你可知我在这些画像里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唐婉曦缓缓拉开卷轴，画像中的人与裴卿辞的相貌别无二致，白玉般的手指执着竹笛，腰间挂有一蓝田梅花状的玉佩，青竹白鹤暗纹直裰衬得他身姿修长，眼神亦是清冷，只是比之裴卿辞，裴卿辞的清冷倾向清字，而此人更倾向于冷，宛若一个孤寂了千万年的神明，寡淡高深，外透着空谷中的清幽气质。

　　 “旁的画像都有题款和印鉴，唯独这幅不同，仅仅写了范衡谨三个字。”唐婉曦细细端详：“夫君，你真的是独子吗？”

　　 裴卿辞也有几分愣住，听她问话，笑了笑：“你怎的知这不是我？”

　　 唐婉曦蹙着眉摇头：“不太像，神韵不似你，你不爱佩戴玉佩，亦不善玉笛。”

　　 “唉哟，头一次见着活的画像。”那商贩从上到下地打量裴卿辞，又看了眼画像，满脸不可思议。

　　 “商家，你这画从何而来？”

　　 商贩捋着胡子想了想：“来路广，记不大清了，不过画的应不是眼前的郎君，这都是百年前的先人留下来的画作。”

　　 “莫非是你的祖先？那这模样也太相像了吧。”唐婉曦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脸立马拉下来：“是不是哪个小娘子肖想你才做了此画？”

　　 裴卿辞扑哧一笑，捏她的脸蛋：“无厘头地胡想，我何曾接触过其他女子？”

　　 裴卿辞抬眼看了看日头，道：“好了，莫要再逗留，我们该回去了。”

　　 “那我得买下这幅画。”唐婉曦跟护宝似的抱着画。

　　 “好。”

　　 “三十两。”

　　 裴卿辞刚想开口问价，商贩先他一步脱口而出，脸上的褶子都洋溢着殷勤。

　　 裴卿辞也不还价，掏出荷包就要付钱。

　　 “三十两！”唐婉曦拦住他：“你抢钱呢，这破画值三十两？又不是什么名家画的，何况这周边磨损严重，画卷都泛黄了，能存多久都不知道，五两银子，卖不卖？你不卖我们可走了。”

　　 “你这姑娘真能砍价，这可是百年前的画像……诶！诶！”

　　 见唐婉曦拉着裴卿辞头也不回地要走，他急忙上前阻拦，一咬牙：“拿走拿走。”

　　 　　 唐婉曦嘿嘿乐，从荷包里拿出五两银子付给他：“祝老板生意兴隆哈！”

　　 商贩敷衍地扬扬手，板着个脸，不情不愿。

　　 等走远了，唐婉曦伸出手指戳他腰腹：“败家。”

　　 “无事的，我赚得到。”裴卿辞去捞她的手牵，被她忽得抽走。

　　 “怎会无事？这可都是你辛苦赚的。”唐婉曦雪腮鼓鼓，随即又来抱他的手臂，嘟着嘴，软声细语：“每天上山下山的不说，镖局里每天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活，你可知我每日有多担心？准我去私塾教学吧，我不想你再继续这么辛苦了，而且我们两个人也没那么缺钱，你这般努力赚钱作甚？”

　　 小脑袋抵在他胸膛前，说着一句又一句关心他的话，裴卿辞的心间顿时荡漾起暖意。

　　 裴卿辞轻捏她的后颈：“婉婉一个人在山上无聊了？”

　　 “山水秀丽，书卷在手，白兔伴侧，可是你经常不在。”

　　 “待再过两年风波过去了，我们就去凉州办私塾可好？”

　　 唐婉曦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撒谎。”

　　 裴卿辞屈指点她鼻尖：“为夫何曾骗过你？”

　　 唐婉曦笑靥甜甜。

　　 “哎呀，有点累。”

　　 唐婉曦装模作样地抱着竹子，故作疲累。

　　 裴卿辞浅浅一笑，他轻叹一声，蹲下/身来，语气无奈又宠溺：“上来吧。”

　　 唐婉曦闻言，跟个兔儿似的扑上去：“裴卿辞最好啦。”

　　 两片竹林夹道,山风轻扬，男女嬉闹的低低笑语悠扬绵长。

　　 四月后。

　　 “禀皇上，末将在凉州马蹄山发现二人行踪。”

　　 梁弘旭的瞳孔骤然一缩，霍得从龙椅上站起，声音隐隐发颤：“当真？”

　　 “属下不敢妄言，但因为裴卿辞此人过于敏觉，属下担心打草惊蛇没敢靠近，只能确定他们在马蹄山一带暂居。”

　　 梁弘旭的眼底闪动着炙/热的光，颈间的经络血脉都明显地凸起：“尹澈！”

　　 “属下在。”

　　 “调动十万精兵，带上你暗卫林随朕去凉州。”

　　 尹澈神情微变，劝道：“皇上，抓他们二人何须调用兵力？”

　　 “朕要保证万无一失！”梁弘旭胸腔剧烈起伏：“决不可再让她跑了。”

　　 “属下遵旨。”

　　 山风吹拂，竹晃叶落，发出飒飒竹浪声。

　　 长商旋身而落，几个飞速转身后，黑靴在地上一滑，激起一地的竹叶，他利落地打了个剑花，追着裴卿辞的要害刺去。

　　 裴卿辞唇角微抿，侧身躲开，长剑一横，剑柄朝长商的腰侧抵了过去。

　　 长商吃痛连退几步，他快步踩上竹子，借力刺了过去。

　　 裴卿辞见招拆招，同他又打了几个来回，招式变化极快，站在一旁的几个部下直接看花了眼。

　　 竹林中/出现了一温婉佳人，她拎着食盒跑过来，长发半挽，缀有一支梨花簪子，一身青色广袖直裾流仙裙清冷飘逸，肌肤白/嫩细腻，在一片绿色中显得有些晃眼。

　　 长商见他分神，趁机出招，裴卿辞没个防备，长剑被他打在了地上，发出铿锵一声。

　　 “我说将军怎像没了魂似的，原是公主来了。”长商打趣道：“上次属下几个本想着赶个早过来，没曾想都日上三竿了，门都不见开，敲了好一会儿门才见将军来开门，一开门就见桌子下的玉镯子碎成了好几瓣。那镯子瞧着就怪贵的，你说这将军也真是，也不晓得给公主买个大点的首饰盒收捡着，怎的就让摔坏了呢。”

　　 其余人跟着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巡回。

　　 唐婉曦被看得羞了，脸颊一片绯红。

　　 “公主怕羞，莫要说了。”裴卿辞勾起如玉浅笑，揽过她的细腰，俯她耳边低语：“等过些日子有空了，我把那玉打磨成小玉珠给你制耳饰。”

　　 “长商没个门关儿，还请公主见谅。”

　　 唐婉曦腼腆地笑着摇头，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点心分给他们：“这是我自己做的红薯糯米枣糕和桃花水晶蒸饺，你们尝尝喜不喜欢。”

　　 “公主竟会做点心？将军真是好福气呐。”身着红衣的男子凑了过来，捏起一个枣糕咬了一口：“嗯！糯香松软，口齿留香。”

　　 “我来尝尝！”七八个人一窝蜂地凑上来。

　　 “公主这厨艺都能开个五芳斋了。”

　　 “我赞同！”长商塞了一嘴，含含糊糊道：“公主你俩要不别开私塾了，这种地方我一去就犯困，去凉州城开个五芳斋，到时属下一定天天来拜访！”

　　 有人撞他胳膊，拆穿道： “得了吧，你就是想蹭吃蹭喝。”

　　 “我老婆要有公主一半手艺就好了，那我也不至于天天上馆子。”偏肥的男子幽幽怨道。

　　 白衣裳地上前箍他的头：“少在这里秀自己有老婆，哥几个可是还没讨着媳妇呢。”

　　 顿时有人粗犷的声音阴阳怪气道：“是啊，不像我，孩子都一岁半了。”

　　 众人佯装大怒，一个个上手要掐他。

　　 见他们乱成一团，裴卿辞笑着摇头，正要阻止他们，忽而听到异动，脸色一凌，瞬间警觉起来。

　　 “长商。”

　　 “在。”

　　 长商众人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听裴卿辞喊，众人亦感觉到了什么，这是常年从战战士练就的的敏锐性。

　　 是千万铁甲逼近的压迫感。

　　 “长商，带公主回去，我和其他人还有话要讲。”

　　 众人互相看了看看彼此，心照不宣地没吭声。

　　 唐婉曦没有觉察到气氛的变化，虽不知裴卿辞能有什么要避开她和部下谈，但她还是乖巧地随着长商离开。

　　 难道是备了什么惊喜？

　　 唐婉曦一想到这个可能，止不住地期待起来。

　　 然而长商没带她回竹屋，而是拉着她越跑越快，唐婉曦隐隐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长商，你要带我去哪？”

　　 长商没吭声，紧绷着下颌，只拉着她往前跑。

　　 唐婉曦猛地甩开她的手：“不对，不对！我要回去！”

　　 “公主！快些随我走！梁弘旭带兵马追来了！”

　　 林中大风起，扯拽着二人的衣角，发出呼呼的布帛卷动声。

　　 唐婉曦怔然，浑身忍不住地打冷颤。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神情痛苦地摇头：“……不，我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