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也想画一张?”清风凑过来,呦了句:“这不私塾里的老先生吗?”
老画师收笔,将画作递给妇人,随即看向清风,松弛的眼皮微眯起,待看清了来人,从嘴角延伸至下巴的深深皱纹抖了抖,起身作揖:“原来是少侠。”
“老先生使不得。”清风上前扶他。
“上次多亏了少侠,否则我那私塾的屋檐怕是都要被那群强盗给掀了。”
清风笑了笑:“郊外管理松散,人烟稀少,素来就不太平,所以路过的强盗才会那般猖狂。”
“是啊,后来私塾添了新的年轻夫子,老朽想来自己年事已高,索性就随小儿搬来了县里,不曾想竟得县爷赏识,邀老朽在这浔阳书院育才。”老先生捋了捋白胡须。
“恭喜啊,老先生博学多才,才高八斗,县爷怎舍得您老隐退。”
老先生谦虚地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老先生今日怎的来这摊上作画了?”
“这不是还在放援衣假嘛,老朽闲来无事,便来这街上支了个摊。”老先生看向罗颂舟和藤萝:“这两位是……”
“我家幺妹。”清风又介绍藤萝:“这也是我家妹妹。”
“见你在一旁瞧了半天,可是也想画上一幅?”老先生面目慈善地看向罗颂舟。
罗颂舟嚅了嚅唇,摇头:“我想自己学。”
清风:“小舟想学作画?”
“这老朽我恐怕爱莫能助了,书院向来只招男弟子。”老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
罗颂舟耷拉下眼皮,有些失落。
“老先生,行个方便吧。”藤萝财大气粗,一伸手就是两根金条,把老先生的眼都给看直了。
他耸了耸肩,一把抽走了金条:“这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你若真想学也不是不可以。”
罗颂舟眼睛一亮。
“不过入室多半不行,你可愿在书院的廊院里学?”
“愿意的!”
“行,那你后日巳时来书院吧,那会儿小兔崽子们自习,老朽有空教你。”
“谢谢老先生!”罗颂舟咧着唇乐,双眸潋滟:“谢谢清风哥哥、藤萝姐姐!”
清风轻声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小孩子性,看你能坚持几日。”
一行人告别老先生,藤萝嫌弃地瞅他:“你以为人人像你,毫无恒心。”
“这你可说岔了,我若没恒心,哪能自己摸索出这一身功夫?”清风昂首挺胸地拍自己的胸/脯,惹来藤萝的白眼。
罗颂舟在一旁看着,只觉她们二人斗嘴画面好生有趣,一想起马上就能学画画了,心里更是暖滋滋的甜。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堂内书声琅琅,一身石青色蜀锦绣直裰的俊朗少年带着素衣书童蹑手蹑脚地穿廊而来,长亭曲折,他转入另一条廊道时,正巧和等在廊中的罗颂舟打了个照面。
傅曜琛挑眼,见这书院竟有女子,一时有些意外,可他来不及问其身份,匆匆擦肩而过。
罗颂舟亦有几分讶异,旁的书生都要放堂了,眼前人却似刚来。她自觉让道,规规矩矩地站等着老先生。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先生手中执卷,犀利的眼神落在了后排那个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进来的傅曜琛身上。
“傅曜琛。”
傅曜琛脸色一僵,随即呵呵冲他招手:“夫子好。”
“第一堂课就姗姗来迟,怎的?傅三少爷许久没挨县爷的板子了?”
“别别别,别跟我爹说,我这次是有正当理由的。”傅曜琛站直腰杆,拍了下书童的后背。
书童被推得前进了几步,回过头去就见自家少爷冲自己挤眉弄眼。
周围的书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在主仆二人之间巡回。
书童欲哭无泪,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家少爷第几次给他抛难题了,他狗狗缩缩地弓着背,支支吾吾了半天,忽地从身后掏出了两条鱼,勉强挤着笑:“我家少爷念着夫子年近古稀,天寒地冻的还要上课,实属辛苦,于是今日起了个大早就去溪间捕鱼,想着抓几条肉质鲜美的大鱼给夫子补补身子,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就捕到了两只,虽个头不大,但贵在新鲜!”
老先生没什么好气地看了他们二人几眼,念及傅曜琛的身份,也不好多加苛责,只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傅三少爷真是有心了,不过老朽不爱吃鱼,身子骨更是硬朗,你若因此冻坏了双腿,那老朽可担待不起。”
“夫子教训的是,学生在此向您保证,绝对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老先生冷哼一声:“坐下吧。”
傅曜琛如释重任,连忙坐了下来,大概是下水玩累了,刚坐下没几多久,又开始犯困。
“少爷。”书童坐得板直,暗暗用手肘戳了戳他。
连戳了三次,傅曜琛有些烦了,干脆坐远了点,以书遮脸,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本书迎头砸了过来,傅曜琛满眼红血丝,还以为是夫子,吓得心头咯噔一跳,等目光定了定,才看清了侧方的主簿之子白玄奇。
他枕着书桌,笑得一脸贱兮兮:“傅少爷可睡饱了?”
傅曜琛捡起书又恶狠狠地丢了回去,见夫子不在,问道:“夫子人呢?”
“喏。”白玄奇示意他去看趴在窗边的那群人:“在外头教人画画呢。”
“画画?”傅曜琛跟着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外看。
“这是夫子新收的女弟子,专门来学作画的。”白玄奇跟过去。
“哦哟,这姑娘长的是真水灵!”有人喊了一声。
长脸男子随即接道:“瞧她的穿衣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得了吧,这浔阳县的贵家千金有谁没和我们打过照面?傅三少爷可有印象?”白玄奇勾唇看向傅曜琛。
方才走得急,傅曜琛没来及看清她的模样,只留了一个顺眼的印象,如今再见,才得以看清她身着一袭立领对襟豆蔻紫琵琶袖长衣,那双琥珀色的杏眼清澈灵动,五官柔和小巧,燕尾圆髻上缀有鸢尾兰簪花,玉雪明媚,与他们这些得过且过的人不同,她在很认真地听老先生说话,态度谦逊温柔,大抵是受其影响,就连平常习惯大声说话的老先生也跟着放低了音量。
傅曜琛唇角微抿,似笑非笑,双眼皮折痕极深,上翘的眼尾显现出几分不驯:“有啊,那个府邸占地上百亩的范府。”
“趴在这干什么呢!还不快去预习功课!”手抱经书的严夫子走来,训斥道。
一时间,众弟子争相散开。
天空中的霞光由深红变成了紫红,罗颂舟静静站在书院门前等待,橘色光华在她脸上流转,琥珀瞳仁澄澈明亮,几缕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肩侧,被人冷不丁地捏起。
陌生的气息靠近,罗颂舟下意识地后退,眼神警惕敏感,让傅曜琛想起了那山林深雾中受了惊吓的幼兽。
“你的头发没梳紧。”傅曜琛往后退了两步,笑容明朗。
罗颂舟看了他一眼,虽不喜他的轻浮举止,可罗颂舟更不愿惹出事端,只是淡淡地“哦”了句。
“你可还记得我?我们在廊中见过的。”
罗颂舟抬头看他,脸没什么印象,但她对这件制工精良的衣裳有印象。
“嗯。”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啊?怎的瞧着这么面生?”
“……范府的。”
傅曜琛拉长嗓子哦了一声:“范府?是那个常年无人的范府吗?”
罗颂舟担心他误以为自己一人在家,急回道:“有人的,兄长和长姐在府上。”
“这样啊,那你可是在等你兄长和长姐来接你?”
罗颂舟点头。
“那我陪你一起等吧,你一个姑娘家家单独在这,怕是不太安全。”傅曜琛与她并肩站着,抱怨道:“这夫子也真是的,居然留你一个人在这,出了事怎么得了?”
“夫子有急事先回去了。”罗颂舟帮老先生解释道。
傅曜琛轻啧:“若是进食也算急事的话,那确实是。诶?你叫什么名字啊?”
“罗颂舟。”
傅曜琛低低呢喃,夸赞道:“好名字,想必令尊定是个有才气之人。”
他不是我父亲……
罗颂舟在心中否认,面上没什么表情。
“我叫傅曜琛,是这浔阳县县令的幺儿。”
自打罗颂舟注意到他的白玉发冠时,便知他身份不一般,果真是个官爷的儿子。
“傅公子好。”
傅曜琛摆摆手:“不用这么客套,对了,你今年多大?”
“已是及笄之年。”
“那我长你两岁啊,这样吧,你别同他们一样公子长公子短的,以后啊,你就管我叫曜琛哥哥,怎样?”
罗颂舟自知无法拒绝亦得罪不起,老老实实地点头。
傅曜琛见她不爱说话,从书童那里拿过一盒山楂糖,嘴角轻扬:“喏,尝尝,这山楂糖可好吃了,一般人我可舍不得给。”
罗颂舟笑着婉拒:“我不爱吃山楂。”
“居然有人不爱吃山楂?”傅曜琛意外不已:“你试试看,这和糕点斋里的山楂不一样,很好吃的,外头还裹了糖霜呢。”
说话间,他自己丢了一个进嘴里,又捏了一个递给罗颂舟。
罗颂舟为难极了,小脸蛋都要愁成了苦瓜,推拒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真的不爱吃。”
一旁的书童看得直皱眉,自家少爷打小就是个倔性子,自己喜欢的东西,怕是硬逼也得逼着别人也喜欢。
果不其然,人小丫头都快退到墙角了,他还不知收敛。
“我真没骗你,这个是真的好吃。”
罗颂舟欲哭无泪,忽地一道人影出现,傅曜琛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被掀翻在地。
“哪来的登徒子!”藤萝把罗颂舟护在身后,目光凌厉地盯着地上人。
“哎呦,少爷!”书童连忙上前扶他。
傅曜琛摔了个四仰八叉,刚要跳起来骂人,见着罗颂舟自求庇佑地躲在她身后,露出了圆鼓鼓的小脑袋看他时,傅曜琛瞬间猜到了来人的身份,随即换上一幅欠揍的笑脸:“想必这位就是舟舟的长姐吧。令妹娇俏,姐姐亦是赛过天仙。”
藤萝完全不吃那套,语气又直又冲:“管谁叫舟舟呢?我家小舟同你没那么熟。”
傅曜琛嘿嘿笑:“方才是误会,误会,我只是想请令妹尝尝点心。”
“谁家逼着人吃点心的?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测。”
“藤萝姐姐。”罗颂舟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算了吧。”
藤萝全然不顾,抡起拳头就要揍过去。
“姐姐!”罗颂舟铆足了劲才拽住她,踮脚凑她耳边:“大人的身份特殊,我们还是不要生事的好。”
听到这,藤萝才肯收起拳头,弯腰握住她的手:“我以后都会早些来接你。”
“嗯嗯。”
“小子,别再招惹我家小舟,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藤萝指着他警告,带着罗颂舟转身离开。
傅曜琛眼眸睁大,连忙摆手:“不是,我没恶意的,我只是想和舟舟交个朋友。”
然而两人头也没见回,脚步声渐远。
傅曜琛耷拉着肩,一脸懊丧,书童丢了个山楂糖进嘴里,细嚼慢咽:“这山楂糖真好吃。”
傅曜琛扬手作势要打他:“也不见你替我说说话。”
书童抱着头躲了躲,笑道:“这我帮不了啊,我也没追过女孩子。”
“这,这不是追,我就是觉得她有点特别。”傅曜琛挠了挠头。
“行,特别特别,这下可算是得罪了范府,她们家虽说只是个经商的,可能在这小县里建个这么大的府邸,家底应是相当殷实的,到时候买个芝麻官当当,想来也不是难事,害,只怕到那时恐会因此事报复县府。”
傅曜琛托腮思肘,认可地点点头。
“不行,我得上门道歉。”
凉风习习,竹柏疏影斜斜地投落在石路桥面上,罗颂舟望着爬上门槛的月色,静等着清风回府。
响起叩门声,罗颂舟看了眼在庖屋忙碌的藤萝,蹦跶着去开门,然而来者不是清风,而是离家好些天的范衡谨。
“大人!”
罗颂舟欢喜难抑,可当目光落至他淌血的手掌时,又惊又虑:“大人,你的手怎么了?”
说话间,罗颂舟拉起他的手,掌心处那道深深的刀痕触目惊心,见此,那双尚且含着笑的杏眸顷刻间涌出泪花。
“无事,很快就会愈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