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沈确进去的时候，晟帝正看着手里的奏本出神。

沈确上前正要行礼，就被晟帝抬手打断。

“不必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像小时候那样就好，不必拘谨。”

话虽如此，沈确却还是躬身颔首微微行礼：“酌言不敢。”

晟帝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有些复杂。

“你回京已经好些时日了，一直称病在府中休息，今日怎的有空来上朝了？”晟帝眼神幽幽，“莫不是来看戏的？”

沈确当即否认：“圣上真是冤枉臣了，臣之前在北疆受了伤，这两日刚刚把伤养好了些，臣也没料到今日刚一来就遇上这么一桩事。”

晟帝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抬手指了指他，轻叹一声：“你那些糊涂事朕都懒得跟你算。”

说罢，他伸手递来一道奏本，沈确上前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

这是他父亲沈肃从南阳发回来的奏报。

开春回暖，冰雪消融，因为不同地界的气温不同，化冰的速度也大不相同，加之年前发生过河道拥堵，如今部分河道水流量陡增，造成了不少伤亡。

幸得沈肃去得及时，带着当地官员一起清理河道，规划引流，眼下水患的问题已经控制住了，但当地民生问题还需要慢慢解决。

晟帝淡淡问道：“你说，你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完南阳的事，赶回晟都？”

沈确合上奏本还给晟帝：“既然水患问题已经控制住，其他问题只需慢慢打理恢复便可，父亲大可将解决之策告知与当地官员，让他们来督办，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晟帝闻言轻笑两声，摇了摇头：“朕可没你这般乐观，你父亲他……他就是故意躲着朕，故意不想回京。”

沈确正要出言辩驳，却被晟帝抬手拦住。

“你放心，朕没有责怪他，朕就是跟你随意聊聊。”晟帝倒是一副坦然轻松的神色。

“朕知道这些年他一心想要远离晟都，去过他的清闲日子，否则巡查河道这样的小事又有何至于让他一个太傅亲自出马？”

“更何况，你父亲把一向把百姓民生看得最重，他怎么可能忍受这么长的时间，都解决不了沿河百姓的生计问题？依朕看，问题他应该解决得差不多了，他这是故意把进度往慢了报，好能在南阳多留些时日。”

沈确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无奈地点头笑了笑：“果然还是圣上了解他。”

当今晟帝与沈肃年轻时便是好友，晟帝继位后，极力提拔的一批年轻官员里就有沈肃。

这些年沈肃尽心竭力辅佐晟帝，为他鞍前马后处理了不少棘手的大事。

在外人眼里，这二人便是朝上君臣，朝下兄弟。

可沈确心里却很清楚，沈肃做这些，不过是在完成故人的嘱托，迟早有一天，沈肃会彻底远离朝堂，远离晟帝。

“圣上放心，父亲他最迟三月之内定会回京，届时圣上再向他问责也不迟。”

晟帝闻言有些好奇：“三月？这么精准？”

沈确眉眼微敛，一字一句道：“三个月后，是家母二十年忌日，每年忌日，父亲都会到墓前与家母聊上几句。”

晟帝神情一僵，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虽然很快便调整过来，可是那神色间的不自然却是无法掩藏。

“二十年……”他呢喃一声，声音有些厚重，“时间过得真快。”

他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沈确，目光缱绻之中带着凝重，像是在透过沈确的脸去看另外一个人。

“她们……都已经离开二十年了，你若不提，朕还以为刚过去没多久。”

他用手指点了点另一道奏本，正是方才杨从善呈上来的那本。

“你可知顾闻时犯了何错？”

沈确沉声道：“臣没看过大晟纪要，不过臣斗胆猜测，应该是……与那位有关。”

晟帝笑得清冷：“胆大如你，都不敢提她的名讳，看来在你们所有人心里，朕是真的……容不下朕这个妹妹。”

他的神情之中多了一丝悲伤，看着奏本怔怔出神。

他的妹妹，大晟最大的忌讳，晟阳长公主谢熙。

顾闻时在纪要里记录，将近二十年前，晟阳长公主因为谋反，被晟帝秘密处死了。

可是此事一直都只是传闻，从来没有实证，更没有明确记载，反倒是晟阳长公主病重隐退一说，明明确确地记在了大晟起居录里。

顾闻时胆大包天，将野史录入大晟纪要，涉及的还是对晟帝来说最重要、最敏感的一个人，晟帝没有当场下令处死他，已经是给足了顾鸿面子。

“臣并无此意。”沈确躬身行礼，“臣幼时也是亲眼见到过，圣上是十分爱护长公主的。”

“爱护……”晟帝愣了愣，盯着沈确看了会儿，突然轻笑一声，情绪又恢复了平稳。

“罢了，朕也不为难你了，既然你身上还有伤，就回去好好休息吧。无甚大事，也不必天天来烦朕，把你分内之事做好便可。”

晟帝的语气中满是对沈确的纵容与宠溺。

这世上敢直接跟他聊起晟阳的人，已经不多了。

沈确颔首，见晟帝面有倦怠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便没有多言，躬身退出两仪殿。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晟帝一人。

他看着面前的奏本，神色有些凄然，喃喃喊了两声“晟阳”，声音颤抖道：“酌言说得对，朕也是真心爱护过你的……”

彼时的谢熙明媚如骄阳，是所有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宝藏。

她随他们一起出巡、狩猎、守阵、杀敌，为他们出谋划策，替他们出头出气。

原以为，他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直到先帝对谢熙的宠爱越来越明显，给予她和所有皇子一样的势力与兵权，让她出入朝堂，为王为将。

晟帝这才察觉，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了他继位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晟阳……”晟帝回神，长叹一声，“你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殿外，沈确不远不近地站着，并没有立刻离开。

晟帝的声音不大，沈确却听得清楚，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冰冷，眼底闪过一抹寒意。

却又在魏行过来的刹那，瞬间消失，抬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