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许多次梦里，江落都看见了那株向日葵，有时在生死一瞬的杀伐之中，有时在风积雪厚的高原之上。

　　不论内容和场景怎样变化，那株向日葵都只开在梦中一角，花盘静静地迎着阳光，像是孤独而执拗的求道者。

　　江落尝试把它摘下，走近前却恍然梦醒，只看见漆黑一片夜和几点碎星光。

　　江落看着那株被养得极好的向日葵，他相信是老张头种的。

　　他与老张头相处只有几天，交情不深，那个话痨的小老头总是绞尽脑汁想要占点便宜，却常常弄巧成拙，闹出了不少笑话。

　　那段时日江落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与老张头交流，他觉得两人的关系就像百无聊赖的看客与卖力表演的戏子。

　　戏子谄媚地想要从看客身上捞到更多油水，看客只想打发时间。

　　江落挺喜欢跟老张头聊天的，说是聊天其实更像单方面听老张头的自传。

　　也许是平日里无人可诉，岁数大的老人都有善谈的优点，老张头也不列外，他经常以“我年轻那会”作为内容的开头，接下来便是波澜壮阔的军旅生涯。

　　虽然好几次江落都听出来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像什么一人横刀立马，连斩敌军百人，又或者是单骑日夜奔袭，孤身杀入敌营。

　　最离谱的便是老张头说他有一次大意之下，陷入十面埋伏，可他临危不惧，手中长刀出鞘，杀了个七进七出。

　　但看着老张头洋洋洒洒的模样，江落只好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许。

　　要是老张头突然一声长叹，江落便知道故事的内容来到了结尾。

　　“诶！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年轻人啊，一定要珍惜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老张头总想说些什么大道理来为这史诗般的故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话，可碍于词穷，他时常憋半天就只能说一句江落要好好珍惜啊。

　　至于要珍惜什么，其实老张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觉得面前有些憔悴的少年，在浪费着什么珍贵的，他曾经也拥有过的东西。

　　对与老张头的死，与叶俊想得不同，江落并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自责，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疲惫。

　　也是那个瞬间，江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高手师傅哄他睡觉时，讲过的一个故事。

　　从前，狐狸和兔子生活在一片森林里，它们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一位猎户，便决定结盟，发誓要互帮互助、荣辱与共。

　　兔子跑得快，狐狸很聪明，两者结盟让猎户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

　　后来，兔子得了一场重病，没能熬过去，最后死了。

　　狐狸抱着兔子的尸体大哭，这一幕被森林里的智者——老象看见了。

　　老象于是问狐狸：“狐狸、狐狸，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狐狸回答：“我和兔子都是猎户的猎物，我们曾经结盟对抗猎户，得以逃脱他的陷阱，苟且偷生。如今兔子病死了，他的下场寓意着我明天的死亡。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怎么能不伤心呢？”

　　老象沉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

　　许多年来，江落都不太懂高手师傅说的是啥意思，直到老张头的死，才让江落明白，他与老张头不是看客和戏子，而是狐狸与兔子。

　　滋生的悲哀像是溢出的湖水，要将江落淹没，三年来日渐麻木的心脏又让他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江落像是一个将要溺亡的人，明明已经放弃了挣扎，可求生的本能又逼迫着他疯狂地找寻救命稻草。

　　江落一定要干些什么来让自己不被心底的湖水淹死，于是他来到了小院。

　　可回应他的是更冷的深渊，老张头兄弟横死，而那株向日葵，更是将他彻底拉入水底。

　　江落看着这所死寂小院里唯一的生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走上前一脚狠狠地踩下，用尽浑身气力将花朵碾作烂泥。

　　“已经够烂了。”他转身就走。

　　回到客栈。

　　江落并没有看见叶俊与周楠一的身影，他给自己沏了一壶茶，一口咽下滚烫的茶水。

　　灼热的刺痛在喉间蔓延，江落的心得以安缓。

　　“叶俊、周楠一所代表的商国世子，说剑人代表的商国天策府，昨日夜里围剿白杏村的下梁国天策府，再加上今日这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

　　“小小一个青城，倒也算得上虎踞龙盘。”

　　江落低着头思怵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扣桌面。

　　“我不想、也没有能力插手叶俊的事，唯有那个谢瑱，必须死。”

　　江落起了杀心，他并不打算借助叶俊的力量，而那枚大还丹对他似乎也没有起作用，一夜过去他感觉啥变化都没有。

　　这让江落有些怀疑叶俊是不是拿错药了，又或者丹阳子练的就是假药。

　　想到丹阳子的性格，江落愈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胡思乱想间房门被轻轻推开，江落回过身，看见叶俊走了进来。

　　“那丫头呢？”江落没看见周楠一身影，问道。

　　“楼下吃东西。”

　　“你指使的？”江落开门见山，问的自然是周楠一跟踪他一事。

　　“不是。”叶俊摇了摇头。

　　“我还没说指使什么。”

　　“楠一跟我说了，你一路都没有发现她。”叶俊坐了下来，自然地将木桌上被江落弄得一团乱的茶具收拾好。

　　“现在看来，是她自大了。”

　　“哎，别这么说，给人家小姑娘一点成就感，咱也不用拆穿。”江落大言不惭。

　　“骄傲自满只会害了她。”叶俊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还好吗？”叶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挺……挺好的？”江落不太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叶俊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需要我出手吗？”

“出手干嘛？”

“你今日去的那院子……”

江落盯住叶俊，将“你怎么知道的？”这六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 真的假的，那丫头跟了我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