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徽十二年,上元节。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白蘋和沈一清坐在酒楼雅间,静观万家灯火。
“请姑娘点戏。”
翻开烫金的曲本,白蘋看得眼花缭乱。
“今日良辰美景,就点个大团圆的戏文吧。”
她随意扫了一眼,最终点了《紫钗记》中的折柳阳关、晓窗圆梦、剑合钗圆三折。这出戏文讲述的是李益与霍小玉冲破门第的阻碍,终成眷属的故事。
小厮在旁边殷切地说道:“今天姑娘生日,大公子特地请了仙霓社和柳先生。”
仙乐响起,白蘋微笑道:“大公子有心了。”
仙霓社是京城里最有名的昆班,时常入宫伴驾。而柳先生是大顺首屈一指的乐师,靖善帝身边的红人。平常只有至尊需要的时候,方才奉命入宫。便是王子公卿,亦轻易请不动他。但现在,他手秉长笛,在幕后为仙霓社的伶人们奏乐。
盛装的旦角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春纤余几许?绣征衫亲付与男儿。河桥外,香车驻。看紫骝开道路,拥头踏鸣笳芳树。都不是、秦箫曲。”
肴馔很快备办停当。桂馥酿鸽,金丝御燕,螃蟹酿橙,羊舌签这些硬菜自不必说。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些青葱碧绿的莼菜笋、五宝鲜蔬、清炒豆芽……
原来京城乃权贵云集之地,鸡鸭鱼肉随处都是,无甚稀奇。但时值隆冬,冰天雪地之中,不见半点绿意,大多数人只有萝卜和冻白菜可以啃。席间的这些青菜,想必都是从暖房里弄来的。
沈一清神情郑重,“你的生辰,就是在上元节这一天。今年该有十六岁了吧。”
白蘋举起碧玉酒尊,轻轻同他碰了一碰,“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台上的戏仍在继续。
“(生)想昨夜欢娱也,倒凤心无阻,交鸳画不如。衾窝宛转春无数,花心历乱魂难驻,阳台半霎云何处?起来鸾袖欲分飞,问芳卿为谁断送春归去?”
“(旦)有泪珠千点沾君袖也。这泪呵,慢颊垂红缕,娇、啼走碧珠。冰壶迸裂蔷薇露,阑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销雾。怕层波溜折海云枯。这袖呵,潇湘染就斑文箸。”
“去年你及笄,我在军中,未能赶来庆贺。今天一并补上。”
沈一清身边的小厮捧出一只锦盒。一对玳瑁镶金嵌珠宝镯静静躺在里面,在明亮的灯火下,发着柔和的光。
白蘋明白,这个少年是在取悦自己。眼前沈一清置办的一切,都堪称是这个时代的顶配。若问她果真对沈一清无意吗?那自然不可能。
相知四载,她已经看到,他品行端方,心地温厚。四年前她为了脱籍,假称患了天花,信以为真的沈一清,重金求郎中来为她医治;白家人见她没有了价值,计划深夜纵火,然后将她的尸首卖掉配阴婚,白蘋发现后先下手为强烧死了他们,又是沈一清设法替她掩盖罪证,将事件直接定性为意外失火。他的恩情,她是没齿难忘了。
如果她的心理年龄小上十岁,这桩桩件件英雄救美的义举,和今天精心准备的生辰,或许会让她感动得涕泗横流,然后欣然投入他的怀抱。
但是……
戏文唱到了高潮,台上的女伶哽咽难语,入戏之深使听者也不觉泪下。
“(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翦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是水沉香烧得前生断续,灯花喜知他后夜有无。记一对儿守教三十许,盟和誓看成虚。李郎,他丝鞭陌上多奇女,你红粉楼中一念奴。关心事,省可的翠销封泪,锦字挑思。”
“(生作涕介)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端居相待……咱夫人城倾城怎遇,便到女王国倾国也难模。拜辞你个画眉京兆府,那花没艳酒无娱。怎饶他真珠掌上能歌舞,忘不了你小玉窗前自叹吁。伤情处,看了你晕轻眉翠,香冷唇朱。”
锣鼓声动,一曲终了。
沈一清眼里颇为黯淡。聪慧如他,似乎已经明白了白蘋点这出戏的用意。
李益与霍小玉门第悬殊,云泥之别,全赖有黄衫客相助、至尊成全,方能结为夫妇。但戏文终究是戏文,冰冷的现实中,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与助力,让本来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得偿所愿?
“戏唱完了,再点一出吧。”
白蘋沉吟片刻,然后点了一出《孔雀东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