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为什么处处都是白色的?白大褂、白墙、白屋,似乎一切都是白的。
但所有这些白,在吴建国心里,都没有赵丽天的脸色白。惨白!
——九天后,医生根据赵丽天身体恢复情况,建议立即进行刮宫手术。此时,已经是五十五天,那个由吴建国和赵丽天生命精华结合的小生命,现在已经胚胎成型,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
但必须把他(她)打掉。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
安巧湘在征得赵元葆同意后,和医院协商,这天上午,安排给赵丽天堕胎。此时的医院,对女子堕胎有着严格的规定,特别是年轻姑娘,堕胎必须有单位出具证明。赵丽天自然出不了证明,只得走了刘院长的后门。
堕胎这天,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来医院陪赵丽天。手术就在妇产科门诊的简易手术室进行,病人家属不仅可以陪伴而来,而且可以陪伴进入手术室,坐在与手术床只有一帘之隔的长椅上陪伴、等待。
而别的外科手术,病人家属是不可以进入手术室那扇森严而神秘的门的。但中国几乎所有的堕胎的手术,均允许家属最大限度地靠近被手术妇女。这是一种暗示:你们男人,快活的时候,要知道女人可能遭受的痛苦。
堕胎手术不上麻药,进手术室时,赵丽天是自己走进去的——她恢复得较快,脸上,已经有几丝血色。见吴建国紧张得握她的手在抖,劝道:“没事,医生说,就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就过去,你别紧张。”
隔帘,可以看到医生忙碌时晃动的身影,小声地说话也可听见。一声“躺下”后,只听得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冰冷的、尖锐的、锋利的手术器具毫无表情地进入赵丽天的身体,吴建国只听赵丽天器官被器具无情扩张开时的一声压抑的尖叫。
吴建国握住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安巧湘的手,哆嗦着,跟着,赵丽天一声声控制被压抑着低吟声被撕扯长了,钢针般地传来,吴建国全身粉齑般颤抖……
时间好漫长,每一秒都是一把刀,切割着吴建国的神经。里面不时有什么金属物件丢落在钢盘里的声音,如同炸雷……
终于听到里面有人说“好了”。有个护士撩开帘子来到外面,手里拿着只托盘,端到吴建国面前,说:“就是这,你看看。”吴建国一看,瓷白的盘子里面,是只血肉模糊有点类似只虾子的东西。这就是自己和丽天的孩子……
吴建国泪眼模糊,小声地对护士说:“这个,能给我吗?”
护士很爽快:“行,你要,就拿去。”
吴建国变戏法似地掏出只小金属盒,将那小肉团小心翼翼地置放进去,盖盒子时,仔细得像是在锁万贯家产的保险锁。
尽管如此,那护士还是不客气地说:“你们男人,要懂得心疼女人,你一时快乐,女孩子要付出多少……”
护士又看了安巧湘一看,说:“过会儿,你进去给她喝点……”
安巧湘手边是只保温桶,里面是熬过的红糖水。她是过来之人,知道此时的丽天应该喝点什么。一会儿,她提着保温桶站起身,对吴建国道:“你在这里别动。”安巧湘明白儿子此刻的心,他恨不得现在就掀开隔帘冲过去。
但,那里面,的确属于男人不宜之地。
安巧湘进去了,过了会儿,只听她说:“来,小天,喝点红糖水……”
又不知过去多久,吴建国听动静,感觉赵丽天已经被妈妈搀扶下床了。但,似乎过了好长时间,才见帘子慢慢掀开一角,妈妈搀扶着丽天,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吴建国看见赵丽天的脸色,真比护士的白大褂还要白。
刮宫手术历来都是这程序,特别是对未婚先孕的姑娘,几乎没有丝毫特别的人文关怀。术后休息几分钟,病人自己下床离去。通常,未婚而孕的病人因为要避讳,还要硬撑着,自己移步,极艰难地走过长长的通道,忍痛走到院门口,搭车离去。
赵丽天的发际是湿的。显然,刚才的疼痛让她出了不少汗,安巧湘进去后,除了喂她喝红糖水,另外就是帮她穿好衣裤整整容颜。现在,赵丽天每走一步,吴建国都感觉她要克服腹腔里一把刀的割扯带来的疼痛……
吴建国上前,猫下腰,一手伸往赵丽天的后腰,一手伸往她的腿部。他是想把她横抱起来。安巧湘忙提醒他:“慢点慢点……”子宫里刚被利刀侍候过,任何对她躯体扭动的动作,都会使她疼痛的。
吴建国用极慢极轻的动作,将赵丽天缓缓抱起。吴建国原以为赵丽天会自然将手抱住自己的脖子。但赵丽天没有——她没有力气做出这个动作。
好在,刚出了妇产科的门,就有意外——任春梅和陈翀,准备了一台手术车。这种待遇,一般病人是没有的。医院对刮宫病人也从没有这样的服务。大多数病人也不需要这种服务——她们怕暴露刚刮宫的秘密,她们要自己步行像个正常人。
有了手术床车,吴建国竭力柔缓地把面色血色软弱得像一张纸的赵丽天轻放上去。其实,抱的体姿,赵丽天感觉并不舒服,每行一步的步颤,都会让她有所疼痛,但,平躺在床车上,感觉顿时好多了。
如此,将赵丽天运回干部病房。从手术车上到病床上,吴建国没让别人协助,一人,就极轻缓地将赵丽天抱上床上,放平,盖好。安巧湘贴近赵丽天,问:“小天,要不是再喝点?”
赵丽天眨眨眼,表示需要。
吴建国到床尾,一阵手摇,将床头摇抬了约三十五度,让赵丽天头仰了起来。安巧湘一口一口跟喂婴儿似的,喂赵丽天喝红糖水。没喝几口,赵丽天就闭上眼睛。
安巧湘收起餐具,对众人说:“我们都散吧,让她好好睡一觉。”
任春梅、陈翀都点头,将床摇平了,随后和安巧湘一起,把窗拉严实,又看看四周,觉得一切正常,这才一起陆续走出病房。那个天国酒店专门安排过来侍候赵丽天的服务员不明事理,还待着不动,被任春梅叫了出来。
只有吴建国未动。但他最后叫回了任春梅,悄悄把那个盛有从赵丽天子宫里取出的那个小肉团铁盒交给她,让她回去包装好,放入酒店大冰柜里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此时中国普通家庭均无冰箱)。
都走了。吴建国起身将日光灯关了,屋,暗了下来。他猫手猫脚来到丽天床前,轻轻抚住赵丽天的一只手,用指头极轻地在赵丽天手心窝捏挠着。这是她的喜爱,特别是在想睡觉时,轻轻挠她的手心,她就会进入梦乡。
却见丽天眼角晶莹的泪珠慢慢溢出,滑落而下……
吴建国一见,心乱魂散,伸手去给她抹泪,自己却禁不住泪水盈眶,跟着,抽泣颤乱起来,将头埋在丽天身边,越哭越凶。丽天伸手抚着他的头发,反过来劝他:“国哥,不哭,不哭……”
吴建国号啕起来,边哭边道:“丽、丽天,我,我对不起你,我没保护好你,让你,让你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大罪,都,都是我不,我不好……”
丽天:“这不怪你,没人怪你,那天,是我主动的,你不要这样好吗?你这样,我很难受的……”
赵丽天最后一句话很管用,吴建国控制住自己,平复了一下情绪,铁骨铮铮道:“天,这辈子,我永远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跟你好好相爱,白头到老!”
赵丽天泪水又出来了,她噘起嘴索吻,吴建国先没注意到,直到赵丽天吟吟出声,他才明白,俯下身,去吻赵丽天。知道她体弱,知道她刚从手术室出来,因此,只敢轻轻地、象征性轻吻。谁知赵丽天发了力,像是人生的最后一吻……
吴建国不敢和她同频共力,深汲琼浆。这时的小心和控制,才是承诺终生的具体践实。
果然,丽天只发了一小会儿力,便支撑不住,松垮下去。吴建国小心把她放平,说:“天,睡吧,好好睡一觉,等你睡好觉,等身体恢复了,我们找他们算帐!”
于是,在吴建国轻轻地挠指心中,赵丽天渐渐进入梦乡。吴建国刚松开手 ,她忽然睁开眼,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吴建国一听,心里“格登”一下,嗫嚅地:“看不出来……”
赵丽天眼睛又湿润了,说:“其实,我不想堕胎,想把他(她)生下来——他(她)是我们的孩子。”言罢,珠泪又流。
吴建国一边吻去她的泪水,一边劝慰道:“没事,以后我们还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