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市的秋意已深，清早的空气里带着点浸骨的凉。

陈默夹着讲义，习惯性地比上课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走进教室。

七点四十，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一半人，空气里飘着点隔夜的沉闷气息。他走上讲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下面。前排几个学生还算端正，越往后，脑袋就越低，好几个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陈默走到讲台后，放下讲义，准备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一张课桌敞开的桌斗里，赫然躺着几本卷了边的厚书。

一本《笑傲江湖》，一本《射雕英雄传》，金庸的。

他没动声色，只伸手进去，将几本小说往里推了推，码整齐了，放回原位。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八点整，上课铃尖锐地撕破了教室的寂静。人也基本到齐了。

陈默站起身，走到讲台中央。

“上课！”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带着一线刑警特有的穿透力。

“全体起立！敬礼！”

“同学们好！”陈默站得笔直，右手抬起，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

“老师好——”

陈默放下手。“我叫陈默，是你们这门《重大刑事案件解析》的新任主讲教师。”

他顿了顿，目光平稳地扫过全场，“以前，在广华市从事刑侦工作。”

台下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广华对这些刚踏入警校不久的学生来说，或许只是个遥远的地名。

他翻开讲义，开始讲课。

从刑事侦查的基本框架讲起，结合几个自己经历过的、经过脱敏处理的案例。

最初的十几分钟还算安静，可渐渐地，那层无形的疲惫和心不在焉又弥漫开来。

前排几个尚能维持专注，中间区域，有人开始对着窗外出神，有人悄悄在笔记本上涂画着什么。

后排，几个脑袋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甚至能听到细微的、规律的鼾声。

前排那张课桌的主人，一个留着板寸、身材壮实的男生，趁着陈默转身写板书的间隙，手又飞快地伸进了桌斗，摸出那本《笑傲江湖》，压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下面，只露出一个书脊。

陈默写完了板书，粉笔放回槽里，回过身。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下面这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景象。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他抬手，屈起指关节，在讲台的台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趴着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打瞌睡的一个激灵坐直了，看小说的男生手忙脚乱想把书塞回去，动作僵在半空。

整个教室瞬间屏息，几十双眼睛带着点惊慌和等待训斥的忐忑，齐刷刷聚焦在陈默脸上，等着雷霆之怒。

陈默脸上没什么怒容，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困惑。

“大家是刑事侦查系的学生，对吧？”

他指了指讲台上的讲义，“这门《重大刑事案件解析》，不是选修课，是你们未来穿这身制服的根本之一。”

“它高度相关你们的职业，你们的未来。”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可我看不到大家听课的状态。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接话。学生们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又迅速垂下头，避开讲台上的视线。

“大胆说，”陈默的语气放缓了些，“我不生气，也不会记名字。就想听听真实想法。”

依旧是沉默，针落可闻。

陈默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他看到了那个试图藏小说的壮实男生，此刻正紧张地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

陈默抬手指向他：“这位同学，我刚才注意到你一直在低头看桌下。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好好听讲吗？”

被点名的男生身体明显一僵，在全班的注视下，极其不情愿地慢慢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

“老…老师…”他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听…听我师哥说…说…说我们毕业了，大部分都是分去派出所…管片儿…干刑侦的，没…没几个…”

他的话像一滴水落进滚油锅，教室里瞬间起了低低的骚动，学生们深有同感地窃窃私语起来。

“继续说。”陈默看着他，眼神平静，鼓励他说下去。

男生张了张嘴，看着陈默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带着压迫感的脸，后面的话死活不敢再往外吐了，卡在那里，额头都冒了汗。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系主任姜宁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最后落在站着的男生身上，眉头立刻拧紧了。

“干什么呢？！”姜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不想上课就出去！还有你们！”

他猛地抬高声音，手指点向几个刚才趴着睡觉的学生，“昨晚都干什么去了？警校的纪律忘光了？！”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学生都噤若寒蝉，坐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姜宁这才转向陈默，脸上带着无奈和歉意，压低了声音：“陈主任，见笑了。唉，这几年…真正拔尖的生源，有几个愿意来警校啊？都去学计算机、学金融了。家长也现实，觉得当警察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陈默的目光掠过姜宁无奈的脸，又落回下面那一张张年轻、迷茫又带着点叛逆的面孔上。

他们或许分数不够顶尖，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派出所片警的日常离惊心动魄的刑侦太远。

他理解这种落差，但看着眼前这一片缺乏生气的景象，一种更深的情绪压过了初为人师的不适——一种不能任由这种状态继续下去的责任感。

他沉默了几秒钟，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默忽然抬手，拿起粉笔，转身面向墨绿色的黑板。粉笔划过板面，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他写下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写得沉稳有力：

“分尸案”。

粉笔灰簌簌落下。

他转回身，面对全班，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水潭：

“前几年，山泰省某市，发生了一起分尸案。尸体被分成六块，抛在不同地点。警方前期排查，锁定了三个重点嫌疑人。”他再次转身，粉笔在黑板上利落地写下三个身份：

死者老公

赌场债主

死者的秘密情人

粉笔点在这三个词上，留下醒目的白点。

“案子当时很轰动，调查过程波折重重。这三个嫌疑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也都有作案时间上的疑点，审讯时也都漏洞百出，但关键性的证据，始终缺失。”

陈默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目光缓缓扫过台下。

他看到趴着的脑袋抬起来了，睡觉的男生使劲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体，前排那个藏小说的男生也忘了紧张，眼睛紧盯着黑板。

陈默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目光扫过全班。那平静的眼神里，此刻却像蕴藏着一把无形的钩子，牢牢抓住了所有年轻的心神。

“今天这堂课，我们就讲这个案子。”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如电，“谁，能在课堂上，推理出真正的凶手。”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地回荡：

“哪怕，只是靠猜，猜对了——”

陈默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

“我这门课，以后你都可以不用来，期末，我给你及格。”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

“嗡——！”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教室瞬间被点燃了！所有学生的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讲台上那个神色平静的老师。

交头接耳的声音陡然增大，充满了惊愕、兴奋和蠢蠢欲动。

“真的假的？！”

“不用上课？及格？”

“分尸案啊…天…”

“那三个…看起来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