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4日,清晨六点二十分。
云溪县公 安局值班室的电话铃声猝然响起,划破了雨夜残存的寂静。
值班民警抓起听筒,窗外是持续了三天仍未停歇的暴雨,雨水猛烈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哗哗声。
电话那头是一个几乎变了调的男人声音,混杂着剧烈的喘息和雨声,语无伦次:“……死……死人了!好多血……老周支书家……完了……全完了……”
民警猛地坐直身体,一手压紧听筒,一手迅速抓起笔:“哪里?说清楚!哪个村?谁死了?”
“清溪村!村尾……周德海家!你快……快叫人来啊!”电话在一阵忙音中被挂断。
值班民警立刻按下内部通话键,直接接通刑警队长赵刚的办公室兼宿舍。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说。”赵刚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但极其清醒。
“赵队,清溪村报案,村支书周德海家可能出人命了,说是……全家都没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是床板吱呀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通知技术队、法医,马上出现场。让值班室准备车,五分钟后楼下集合。”
五分钟后,三辆警车冲出县公 安局大院,红蓝警灯撕裂雨幕,驶向云雾缭绕的山区。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仍难以完全刮净倾泻而下的雨水。车内气氛凝重,没人说话,只有电台偶尔传来的电流嘶声和车外呼啸的风雨声。
清溪村距离县城约四十公里,其中最后十几公里是狭窄崎岖的盘山土路。连续三天的暴雨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多处出现滑坡和积水。
在距离村子还有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头车猛地刹住。前方一大片山体塌方下来的泥石流彻底阻断了道路,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石块和断枝仍在不断从山坡上冲刷下来。
“操!”赵刚一拳捶在方向盘上。他抓起车载对讲机:“车过不去了!所有人,带齐装备,徒步进去!”
刑警、法医、技术员共十二人,迅速下车,从后备箱取出勘查箱、相机、防雨装备和一些便携器械。赵刚背起最重的多功能勘查箱,率先踩进及膝深的泥泞里。
雨水冰冷,砸在雨衣帽子上砰砰作响。山路极其难行,每一步都深陷泥沼,又要时刻小心上方可能滚落的碎石和继续滑坡的危险。
平时最多一小时的路程,他们跌跌撞撞,互相搀扶,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上午八点四十分左右,一行人终于看到了清溪村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村子寂静得可怕,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几条土狗躲在屋檐下,对着这群不速之客发出警惕却低沉的呜咽。
一个披着破旧雨衣、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踉跄着从一间土坯房里跑出来,像是终于等到了救星。
“警察同志……你们可算来了……”他嘴唇哆嗦着,手指向村子最深处,“在……在那边,德海叔家……”
赵刚示意两名队员安抚报案人并初步询问,自己带着其余人快步走向村尾。
周德海家是典型的独门独院,土坯围墙,木门虚掩着。院墙东南角有一处明显的破损,碎土块散落在泥水里,像是被什么重物从外面撞开的。院子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几乎没过脚踝。
赵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极其浓重的、混杂着雨水湿气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堂屋的门半开着。技术员率先上前,小心地完全推开堂屋门。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经验丰富的刑警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堂屋门槛上,俯卧着一个身穿深蓝色旧中山装的男性尸体,花白头发。一把木柄缠着黑色布条、锈迹斑斑的柴刀,几乎全部没入了他的后心口,只留下那个粗糙的缠布刀柄突兀地竖立着。
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他身下的地面,又被漫入屋内的雨水稀释,蜿蜒流淌。
灶台旁,倒卧着一具女性尸体,头部周围的地面颜色深暗,有明显的钝器击打和拖拽痕迹。
赵刚脸色铁青,打了个手势。技术员和法医戴上手套鞋套,开始对堂屋进行初步勘查和拍照。赵刚则带着另一名刑警谨慎地走向里屋。
里屋的门帘被扯掉了一半。炕上,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太太仰面躺着,脖颈处一道深刻的伤口皮肉外翻,血迹染红了炕席和旁边的旧棉被。
最让人不忍的是炕沿下:两个男孩,一个约莫十岁,另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并排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颈部均有致命的锐器伤。年幼那个孩子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玉米饼。
现场寂静无声,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窗户的噪音,以及相机快门沉闷的咔嚓声。
法医老陈初步检查了五具尸体:“死亡时间估计超过十二小时,大概在昨天,也就是13号下午到傍晚之间。具体要等详细尸检。都是致命伤,手段……很凶残。”
技术队员在暴雨声中艰难工作。院内泥地几乎被彻底破坏,但在靠近破损院墙的一小片相对高燥的地方,还是提取到了几个模糊的胶鞋印。
“42码左右,花纹是‘农田牌’,很常见的款。”技术员小刘一边灌注石膏模一边说,“但被雨水泡得太厉害,细节模糊了。”
另一名技术员在里屋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小片擦拭过的痕迹,但在窗棂木质纹理的一个凹陷处,用侧光灯仔细勘查后,提取到了半枚残缺的右手食指指纹,边缘有些模糊,似乎本身就有磨损。
“赵队,来看这个。”法医老陈在灶台旁蹲着。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里水面漂浮着一些灰尘和杂物。他用镊子轻轻从水里夹起一张几乎泡烂的纸条。
纸条质地粗糙,像是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迹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被水浸得洇开,但还能辨认出四个用力极深、几乎划破纸面的字:
“欠的总要还”。
字迹潦草,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恨意。
赵刚盯着那张纸条,眉头紧锁。他环顾惨烈的现场,初步判断:“报复,典型的报复性杀人。不是为财。”他转向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周德海这人怎么样?”
陪同的村干部和刚才的报案人都被叫了过来。众人异口同声,老支书周德海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当了快二十年支书,脾气好,办事公道,从来没听说跟谁红过脸、结过仇。”
“他家境在村里也算普通,不可能有什么值得被谋财害命的积蓄。
暴雨仍在持续,院墙外的山坡上,泥水不断流下。任何可能存在于院外或村路上的痕迹,都早已被这场持续了三天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云溪县局的技术力量有限,面对如此恶劣天气下的复杂现场,竭尽全力也只能完成基础的物证提取和固定,对于更深层次的分析,如微量痕迹、足迹深度力学分析、纸条字迹的更深层检验等,已远超其能力范围。
当晚,县公 安局会议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初步调查毫无头绪,周德海的社会关系简单得近乎透明,排查不到任何明显的仇家。那枚残缺的指纹和模糊的鞋印,在县局的档案库里比对不出结果。
“赵队,省厅的电话。”值班民警拿着电话机进来。
赵刚接过电话:“喂,我是赵刚。”
电话那头是省公 安厅刑侦总队的总队长,声音清晰有力:“赵刚,你们县的情况厅里已经知道了。案子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天气又破坏了太多线索,你们压力很大。”
赵刚抹了把脸:“总队长,我们一定尽全力,但……”
“我知道。”总队长打断他,“给你们派个专家。山泰警院的陈默教授,他正好在邻市做教学调研。”
“我跟他联系过了,他同意马上过去支援。他擅长从现场细节里抠东西,搞心理侧写也是一绝。你们全力配合他。”
“陈默教授?”赵刚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个名字在刑侦圈内的分量,“太好了!我们急需支援!”
“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你立刻安排人接应。天气不好,路不好走,一定要注意安全。”总队长交代完,挂了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泰警院,教师宿舍楼。
陈默坐在书桌前,台灯洒下暖黄色的光。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教案和2006年新修订的《刑事技术鉴定规范》。
他刚批改完一沓学生的作业,最后一篇的题目是《论暴雨环境对凶案现场物证保护的影响及应对策略》。
他在评语处写道:“思路尚可,但对泥土痕迹、微量纤维在水流冲击下的变化规律考虑不足,建议参考三年前‘沱江漂尸案’的现场报告……”
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几个烟头。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但并未停歇。
这时,桌上的诺基亚直板手机振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
陈默拿起手机:“喂,哪位?”
“陈教授您好,打扰了,我是省厅刑侦总队周友。”
“周队长,你好。有事?”陈默直接问道。
周友快速将云溪县清溪村发生的灭门案以及省厅的安排说了一遍。“……现场很惨,暴雨破坏了大部分痕迹,县局这边压力很大,方向也不明。总队长希望您能辛苦一趟,指导一下办案。”
陈默没有犹豫:“地址和联系人发到我手机上。我现在出发。”
“太感谢了!路上注意安全,雨大路滑!”
结束通话,陈默立刻起身。他从床下拖出一个黑色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硬壳勘查箱,打开快速检查了一下:手套、鞋套、各种尺寸的证物袋、镊子……一应俱全。
他又从衣柜里拿出几件换洗衣物,塞进一个双肩背包。动作麻利,条理清晰。
准备妥当后,他拿起手机,给警院的助教发了条短信:“李助教,通知刑侦二班,下周《犯罪现场勘查学》的案例讨论改用‘山村暴雨灭门案’,让学生提前查阅资料,思考现场重建和初步侦查方向。”
他没有等回复,拎起勘查箱和背包,关门下楼。
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2000停在楼下。陈默把东西扔进后备箱,发动汽车。
尾灯在依旧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晕,驶出警院大门,融入湿冷的夜幕,朝着云雾深锁的云溪县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