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6日,上午八点整。
云溪县公 安局临时指挥部。
赵刚双眼通红,盯着墙上清溪村的地形图,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排查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重点人员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被划去,却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晨间的冷风。负责县城排查的民警小李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赵队,有发现!”小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农田牌’胶鞋的销售点查清了。全县只有两家供销社卖这个老款,县城一家,柳乡镇一家。”
他打开文件夹,抽出几张询问记录和一份复印件。“县城南头的‘为民供销社’,今年5月21号卖出一双42码的‘农田牌’。售货员有点印象,因为买鞋的人看着不像本地农民,说话有点外地口音,付的现金。”
“关键是,当时供销社搞了个‘五一劳模优惠’,买满五块钱要登记个名字单位,说是抽奖。那人登记的是——”小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复印件的一行字上,“清溪村,刘建军。”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正在打盹的民警也抬起了头。
“刘建军?”赵刚猛地站起身,抓过那张纸,“清溪村根本没有叫刘建军的人!户籍册我翻烂了!”
“对!我们核了三遍,清溪村常住人口里,没有一个叫刘建军的。”
小李语气肯定,“售货员回忆,那人四十多岁,黑瘦,个子不高,有点驼背,右手好像有点不利索,登记名字时写得歪歪扭扭。”
几乎是同时,另一路负责村里走访的民警老陈也推门进来,带着一身露水寒气。
“赵队,村里有情况。”老陈抹了把脸,“几个村民反映,案发前大概一个多星期,有个外乡人在村里晃荡过。不是生面孔,以前也来过,叫‘老憨’。”
“老憨?”赵刚皱眉。
“大名好像叫汪正国,41岁,是周支书一个远房表弟,老家在邻县石坝乡。常年在外地打工,听说半年前离婚了,就跑回老家待着,偶尔会来清溪村找周德海,像是借钱。”
老陈拿出笔录本,“有人记得,案发前那几天见过他,穿的就是一双旧胶鞋,样子跟‘农田牌’很像。还有人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有道挺深的疤,据说是以前在工地搬钢筋划的。”
几条线索瞬间碰撞在一起。
赵刚立刻抓起内部电话,接通户籍科:“查!邻县石坝乡,汪正国,1965年左右出生!所有信息立刻调出来!”
他又转向技术科小刘:“马上联系省厅,请求比对汪正国的指纹!他2001年在石坝乡派出所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过,档案里肯定有指纹存档!重点比对现场窗框上那半枚右手食指指纹!”
命令一道道下达,原本沉寂的指挥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电话声、键盘敲击声、民警跑动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等待的时间里,赵刚坐回椅子,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陈默昨天就返回山泰警院上课,预计今天下午才能回来。
他拿出那台诺基亚手机,想了想,还是没有拨出去。先等结果。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技术科的门被猛地推开。小刘手里拿着一张传真纸,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赵队!比对结果出来了!”
“汪正国,1965年8月生,石坝乡汪家沟村人。2001年4月因邻里纠纷打架,被石坝乡派出所拘留十五天,当时采集了十指指纹存档。”
他几乎是把传真纸拍在赵刚面前的桌上:“省厅技术处刚传回来的比对结果——汪正国右手食指指纹,与现场窗框提取的残缺指纹,十二个稳定特征点,完全吻合!”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随即是压抑的兴奋低语。
“就是他!”赵刚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跳了一下,“立刻组织人手,去石坝乡抓人!”
然而,接下来的进展却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
派往石坝乡的侦查员很快传回消息:汪正国不在家。他那间位于汪家沟村头的土坯房房门紧锁,。
侦查员找到了汪正国的前妻,她现在住在邻村娘家。面对询问,这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显得很不耐烦。
“汪正国?死了最好!10月10号就走了,说是去清溪村找他表哥周德海‘解决事’,之后再没信儿。没回来过,也没打过电话。”她啐了一口,“那种烂人,谁管他死活!”
侦查员依法对汪正国的土坯房进行了搜查。屋里家徒四壁,弥漫着一股霉味。在炕角堆着的破被褥里,找到一双磨得几乎没了花纹的旧胶鞋,不是“农田牌”。
但技术民警在冰冷的灶台上,有了关键发现——一张被撕过、边缘参差不齐的作业本纸,纸质粗糙,抬头印着淡淡的红色“云溪中学”字样。
民警小心地将纸张放入证物袋。带回局里后,经技术比对,其撕扯边缘的形态与现场发现的“欠的总要还”纸条的缺失部分高度吻合。纸张纤维成分、印刷字体特征也完全一致。
可以认定,两张纸源于同一本作业本。
……
同一时间,山泰警院,第三教学楼302教室。
陈默站在讲台上,背后的黑板上写着今天的课题:《报复性犯罪的心理诱因与行为特征分析》。台下坐着刑侦专业大三的学生,目光专注。
他刚讲到“挫折-攻击理论”在现实案件中的体现,放在讲台上的诺基亚手机振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赵刚。
通常上课他不会接,但这个案子不同。他对学生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教室外走廊接通电话。
“赵队。”
“陈教授,嫌疑人基本锁定了。汪正国,周德海的远房表弟……”电话里,赵刚语速很快,将胶鞋、指纹、作业本纸等线索清晰汇报了一遍,“但现在人跑了,10月10号之后就失踪了。”
陈默听着,目光掠过走廊窗外深秋的校园。“经济往来查了吗?特别是2006年以后的。还有,他离婚的具体原因,和周德海有没有关联?”
“正在查银行流水和社会关系。离婚原因还没深入问。”
“重点查这几方面。”陈默的声音冷静,“他多次借钱,说明经济窘迫,这是基础动机。但最后一次借钱被拒,到10月10号去找周德海‘解决事’,这中间可能发生了别的刺激事件。”
“‘解决事’这个说法很模糊,可能是经济纠纷,也可能涉及面子、怨恨,甚至可能和周德海劝他离婚有关——你刚才说他前妻对周德海评价不高?”
“对,提到周德海时语气很怨。”
“这就是了。周德海作为村干部和表哥,可能在某些事上‘多管闲事’,反而激化了矛盾。”
“汪正国离婚后独居,经济拮据,有暴力前科,性格很可能偏执。当他认为最后的依靠不仅不帮他,还可能‘毁了他’,长期积累的怨气就可能爆发。”
陈默顿了顿,继续说:“他5月就用假名买胶鞋,说明预谋已久。10月10号这次去,很可能就是去摊牌或者实施报复的。但为什么10月13号才动手?”
“中间他去了哪里?是不是一直在附近徘徊观察?这些都需要查清。”
挂了电话,陈默回到教室。学生们都看着他。
他走到黑板前,将刚才的课题暂时擦掉,用粉笔写下了几个关键词:汪正国、41岁、离婚、经济拮据、暴力前科、多次借钱被拒、预谋买鞋、疑似情感纠纷。
“同学们,我们临时调整一下内容。”陈默转身,面向学生,“刚刚接到电话,我们正在侦办的一起山村灭门案,取得了重大进展。嫌疑人符合我们刚才讨论的很多特征。”
他将汪正国的情况,剔除具体地名和人名后,简要介绍了一下。
“现在,基于这些碎片信息,”陈默的手指敲了敲黑板,“你们判断一下,这个人去找他表哥‘解决事’,可能是什么事?为什么最终会升级成灭门惨案?分组讨论五分钟,然后我要答案。”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学生们显然对这种真实的案例极感兴趣。
五分钟后,陈默开始点名。
一个男生站起来:“老师,我觉得就是借钱没借到,怀恨在心。加上他本来就有暴力倾向,就报复杀人。”
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反驳:“单纯借钱不成,可能吵一架甚至打一顿,但灭门太极端了。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比如是不是他表哥说了什么特别伤他自尊的话?或者阻止了他什么好事?”
另一个小组的代表补充:“他离婚了,很失落。会不会他表哥在他离婚这件事上没帮他说好话,甚至说了坏话?比如劝他老婆跟他离?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可能是奇耻大辱。”
陈默听着,不时点头。学生们的分析虽然稚嫩,但方向很多是对的。
下课铃响后,学生们围上来又问了几个问题。陈默一一解答后,才拿起手机给赵刚回了过去。
“赵队,我这边结束了。学生们的分析有点意思,提到了面子、尊严受损,特别是如果周德海在汪正国离婚这件事上起了负面作用,可能会让汪觉得是表哥毁了他的家。”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匆匆赶去上课的学生:“我建议:第一,彻底清查周德海和汪正国之间所有的经济往来,特别是2006年的大额转账或现金借贷,搞清楚汪正国到底欠周德海多少钱,或者周德海拒绝了他多少次。”
“第二,深入询问汪正国的前妻、邻居、朋友,搞清楚他离婚的真实原因和详细过程。周德海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如他前妻暗示的那样‘多管闲事’甚至说了对汪正国不利的话?”
“第三,以清溪村为中心,辐射周边乡镇、山林、废弃房屋,寻找汪正国10月10日之后的踪迹。他这不可能完全人间蒸发,肯定有人见过他。他需要吃饭、睡觉。”
“最后,提醒排查人员注意安全。汪正国熟悉山林,有暴力史,现在可能走投无路,极度危险。”
……
当晚,云溪县公 安局会议室再次灯火通明。
派往石坝乡的侦查员带来了更详细的询问记录。周德海的银行流水也调取了出来。
赵刚将两份材料并排放在桌上。
银行流水显示:2006年3月15日,周德海的账户确实有一笔5000元的转账支出,收款方账户名正是汪正国。但到了4月下旬,汪正国再次上门借钱时,周德海拒绝了。”
“邻居听到周德海说:“正国,救急不救穷,你总得自己找个营生,我不能养你一辈子。”
更重要的是,汪正国前妻在侦查员的耐心询问下,终于吐露了更多细节。
“离婚?还不是因为他穷还死要面子!又懒,挣不来钱还动不动就打人!”前妻哭诉,“去年底,我实在受不了,铁了心要离。周德海是村干部,又是他表哥,跑来劝和。”
“本来我以为他是来帮汪正国说话的,谁知道他当着我的面,数落汪正国怎么没出息、怎么不顾家,说‘正国这样的,确实配不上你,离了也好’。”
“这话当时就把汪正国点炸了!他觉得周德海不是来劝和,是来拆台的,是瞧不起他!周德海走后,他又打了我一顿,骂我是‘嫌贫爱富’,骂周德海‘假仁假义’。”
“从那以后,他就恨上周德海了。”
“觉得周德海看不起他,还搅黄了他的婚姻。后来几次去清溪村借钱,都憋着气。10月10号那天走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要去找周德海‘把新账旧账一起算清楚’……”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所有线索终于串联起来:经济窘迫、多次乞贷、情感破裂、尊严受辱、长期积怨、预谋买鞋、现场指纹、同名纸条……
动机、证据、时机,全部指向了这个已经消失在人海中的男人——汪正国。
赵刚站起身,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发布通缉令!以涉嫌故意杀人罪,通缉汪正国!范围:临江市及周边各县市,特别是山区和林场!”
“同时,组织力量,对清溪村周边山区,进行拉网式搜山!他熟悉这一带地形,极可能就藏在附近哪个山洞、窝棚里!”
夜色深沉,秋雨再次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警车的红蓝灯光划破县城的寂静,驶向黑暗笼罩的山野。
抓捕汪正国的大网,悄然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