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5日,上午九点刚过。
石洼乡派出所那部老旧的摇把子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老郑正对着墙上的地图比划,闻声一个激灵,快步过去抓起听筒。
“喂,石洼乡派出所!”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而严肃的声音,老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连声应着:“是!是!明白!太好了!……是!保证完成任务!……是,陈教授在,就在我旁边……好,好!”
挂了电话,老郑因为激动,脸颊有些泛红,他转向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的陈默,声音都提高了些许:“陈教授!省厅刑侦总队的电话!同意了!他们同意派支援了!”
陈默转过身,眼神沉静,等待下文。
“省厅说明天上午,特警支队会先派一个十人突击小组过来,携带必要的装备。后续如果需要,还可以增援。”
“技术科的人也会跟着一起来,优先处理我们送去的胶卷,进行人脸比对和现场分析。”
老郑语速很快,透着兴奋,“最关键的是,省厅领导指示,现场指挥由您负责!说您最了解情况!”
这在意料之中,但陈默脸上并没有太多轻松的神色。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标志着黑驼山的区域。
“支援很重要,但还不够。”
陈默的声音低沉,“老郑,我们现在只知道煤窑大概在山坳里,有岗哨,有打手,有劳工。但里面具体什么结构?”
“有多少打手?几支枪?周秃头在不常在?劳工被具体关押在哪个棚屋?看守分布如何?有没有暗哨?这些我们一概不清楚。”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山坳位置:“特警弟兄们是厉害,但如果贸然冲进去,地形不熟,敌情不明,很可能造成两个后果:第一,交火中误伤被关押的民工。”
“第二,逼急了犯罪分子,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杀害人质,甚至炸毁矿洞。”
“第三,周秃头和他的核心骨干很可能趁乱从我们不知道的小路跑掉。”
老郑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眉头拧了起来:“那……陈教授,您的意思是?”
“需要一个人进去。”陈默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向老郑,“在我们行动之前,潜入进去,把里面的情况摸清楚。”
“岗哨位置、武器配置、人员分布、关押点、核心人物活动规律,最好能找到账本之类的东西。”
“卧底?”老郑吃了一惊,随即摇头,“这太危险了!里面那帮人心狠手辣,万一被发现……谁去啊?我们所里连我算上就三个人,都是本地老面孔,周秃头的人说不定都认识。”
“明天省厅来的特警同志,人生地不熟,也来不及适应啊。”
陈默没立刻回答,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翻找着通讯录。
他找到了一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前的忙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郑屏息看着。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年轻些的男声:“喂?哪位?”
“若凡,是我,陈默。”
“陈队?!”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而惊喜,“您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听说您去下面调研了?”
“嗯。长话短说,若凡,现在有个紧急任务,需要你帮忙,但很危险。”陈默的语气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而严肃。
“您说,陈队!”刘若凡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我在石洼乡,这边发现一个黑煤窑,涉嫌非法拘禁、强迫劳动,可能还牵扯别的事。里面情况不明,需要一个人潜入摸清底细。我想到了你。”
陈默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你年轻,机灵,以前在队里简单学过一些应对盘查的技巧。”
“伪装成找活干的民工混进去,摸清里面的看守力量、武器情况、民工关押点,还有老板周秃头的活动规律。敢不敢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老郑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几秒后,刘若凡的声音再次传来,比之前更加坚定:“陈队,我敢!地址给我,我现在就准备出发!”
“好。地址是云溪市石洼乡派出所。找郑所长或者我。路上小心,别引起任何人注意。穿得像样点。”陈默交代完,挂了电话。
“是……刘若凡?以前您在光明分局时的那个小刘?”老郑试探着问,他依稀记得陈默提过这个得力下属。
“对。他老家是外省的,口音没问题。人聪明,心理素质也不错。”陈默放下手机,“现在是下午一点,他赶过来大概需要三四个小时。”
“老郑,趁这个时间,你把你知道的关于招工的情况,详细跟我说说。周秃头的人通常在哪儿招工?怎么辨认?有什么暗语或者规矩?”
老郑拉过椅子坐下,仔细回想:“乡集市最东头,有个废弃的农机站仓库,平时没人用。周秃头的人一般就在那仓库门口摆张破桌子招人。通常是两到三个人,都穿着那种黑夹克或者深色棉袄,面相挺凶。”
“他们不经常来,大概十天半个月一次,缺人了才来。专挑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急着找活、又是外地来的生面孔。会问能不能吃苦,怕不怕累,然后吹嘘那边工钱高,管吃管住。”
“一般当天或者第二天一早,就用那辆黑色桑塔纳或者一辆破面包车把人拉走。进去之前,还会搜身,手机、身份证什么的都会被收掉。”
陈默认真听着,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
下午四点刚过,一辆长途班车在石洼乡集市口的尘土中停下。刘若凡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跳下车。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里面是件廉价的毛衣,下身是条磨得泛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沾满灰尘的胶鞋,头发也有些乱,看上去和那些四处奔波找活干的年轻民工没什么两样。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派出所走去。快到门口时,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才快步走进院子。
老郑早在窗口看着,立刻迎了出来。陈默也从办公室走出。
“陈队!郑所长!”刘若凡看到陈默,眼神一亮,但很快收敛起来,压低声音。
“进来再说。”陈默将他引进办公室,关上门。
陈默目光扫过他这一身打扮,“你这身行头还行。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叫李小强,河洛省平县人,家里穷,出来想挣点快钱回家娶媳妇。别的不用多说,问就是能吃苦,啥活都能干。”
他拿出那个黑色的勘查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比火柴盒略大一点的黑色金属块,上面有一个极细微的孔洞和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开关。这是2006年时技术部门配发的微型录音设备,算是比较先进的。
“这个,你藏好。”陈默递过去,“最好藏在鞋垫底下,或者内 裤缝个暗袋。关键时刻,它能记录下东西。但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里面的人很警惕,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刘若凡接过设备,手感冰凉沉重。
他仔细看了看,然后毫不犹豫地蹲下身,脱下右脚的胶鞋,撬开有点开胶的鞋垫,将设备小心地塞进鞋底的空隙,再踩实。站起来走了两步,微微有点硌脚,但不明显。
“藏好了,陈队。”
陈默看着他:“你的首要任务是自保,然后才是观察。用眼睛看,用脑子记。不要主动打听,不要试图接触其他民工套话,免得引人怀疑。”
你的任务是摸清情况,第一,进出口有几个,岗哨的具体 位置和换班时间。
“第二,打手的具体人数,常用的武器是什么,猎枪有几支,放在哪里。”
“第三,劳工被关在哪个棚屋或者区域,看守情况。”
“第四,周秃头或者管事的头目一般在哪个屋活动,有没有看到账本、名册之类的东西。”
“明白。”刘若凡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们会尽快行动。行动前,会给你信号。”陈默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集市方向隐约可见的一棵老槐树的轮廓,“看到那棵老槐树了吗?
“如果哪天你发现那棵树靠近路边的枝杈上,被人挂了一条红色的布条,或者类似的显眼红色标记,就意味着行动很可能在当天夜里或者次日凌晨开始。”
“看到信号后,你自己找机会躲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比如废弃矿坑、工具棚,或者趁乱趴下,保护好自己。一切以自身安全为第一。”
“明白!看到红布条,就找地方躲起来,等待行动。”刘若凡复述了一遍。
“老郑,”陈默转向老郑,“你带若凡去集市那个招工点附近转转,指给他看具体 位置。然后你就回来,不要逗留,也不要跟他有任何交流。让他自己过去。”
“好。”老郑点头,对刘若凡说,“小伙子,跟我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集市上的人 流变得稀疏。老郑戴着帽子,低着头,领着刘若凡穿过几条小巷,远远地指了一下那个废弃的农机站仓库。仓库门关着,门口空无一人。
“就是那里。他们不一定天天在,明天早上你再过来看看。”老郑压低声音快速说完,便转身混入人 流,很快消失不见。
刘若凡拉了拉衣领,像个真正的找活者一样,在仓库附近徘徊了一会儿,看了看墙上模糊不清的招贴,然后朝着集市上唯一一家看起来最便宜的小旅馆走去。
第二天,12月16日,一大早,刘若凡就来到了废弃仓库附近蹲守。天气寒冷,他呵着白气,不停地跺着脚,眼睛留意着仓库门口的动静。
大约八点半左右,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嘎吱一声停在仓库门口。车上下来两个男人,都穿着厚厚的黑色棉服,一个脸上有疤,另一个剃着青皮头,眼神凶悍。
他们骂骂咧咧地打开仓库门,从里面搬出一张破桌子和两把椅子。
刘若凡等他们摆好,才搓着手,缩着脖子,怯生生地走过去。
“干……干啥的?”脸上带疤的男人斜着眼看他,语气很不耐烦。
“大哥……俺,俺想找点活干。”刘若凡操着练习过的、带点河洛省口音的方言,低着头说,“啥活都行,能挣钱就行。”
“哪来的?叫啥?”另一个青皮头男人上下打量他。
“俺……俺叫李小强,河洛平县的。”刘若凡声音不大,显得有些拘谨,“听说……听说咱这有矿上招工,钱多……”
“钱多?”疤脸男嗤笑一声,“活也累!下煤窑,钻洞子,怕不怕死啊?”
“不怕!”刘若凡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俺有力气,能吃苦!只要……只要给钱……”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疤脸男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刘若凡走近。疤脸男突然伸手,在他身上从上到下快速拍打了一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肌肉,检查得很粗略,但重点摸了摸裤兜和腰间。
“嗯,还行。”疤脸男似乎还算满意,“身上带啥了?手机、身份证、钱,都交出来。”
刘若凡依言,从内 衣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破旧钱包,里面只有几十块钱和一张假的身份证明(陈默提前准备的)。他递过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舍和犹豫。
疤脸男一把抓过,抽出钱看了看,把身份证随手扔进桌子抽屉里:“这玩意先放着,干完活再还你。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到这集合,带你去窑上。迟到一分钟,你就滚蛋,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刘若凡连连点头哈腰,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滚吧!明天别迟到!”青皮头不耐烦地挥挥手。
刘若凡又鞠了个躬,才转身离开,脚步加快,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新工作。直到拐过街角,离开那两人的视线,他的脚步才放缓下来,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抬头,远远望了一眼集市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枝杈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红色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