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在屋顶敲了整夜。

　　翌日，天未亮透，陆沉舟和猴子就起床了。

　　就着煤油灯擦了把脸，陆沉舟找了个布包把瓷片包好，交给了猴子。

　　猴子正蹲在门槛上啃馒头：“大哥，这破布包比我裤衩补丁还多，真能护住宝贝？”

　　“护的是人心。”

　　陆沉舟将钓竿上的鱼钩拆下来，塞进口袋里，跟玉佩放在一块。

　　“越破越安全，没人惦记。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走了。”

　　猴子三下五除二喝完碗里的粥，麻溜地跨上后座，兴奋的搓了搓手。

　　“走了！”

　　在晨光中，自行车驶过泥泞的土路，雨后的乡间还泛着潮气。

　　两人很快来到镇上，把自行车停在了老吴的收购点。

　　“老登！车子顾好了！”

　　老吴叼着旱烟蹲在门槛上，见两人停自行车，立刻拍着大腿嚷嚷：“龟儿子！把我船糟践成那样，还敢把车丢我这儿？”

　　“给你钱。”

　　“那行。”

　　停好了车，两人随后坐上通往县城的班车。

　　这年代的交通还十分不便，他们坐的是辆褪了漆的解放牌，浓烈的汽油味熏了一路，再加上铁皮车身哐当哐当地晃。

　　等他们到县城时，陆沉舟就只剩半条命了。

　　“这年头坐个车还真折磨人……”

　　趴在树旁吐了一会儿，两人也不敢耽误，径直前往火车站。

　　县城火车站像枚嵌在旷野里的旧纽扣。

　　这个火车站不大，土黄色的站房只有两层楼高。

　　站台就一个，铁轨延伸向远方，尽头处飘着几缕蒸汽机车的白烟。

　　候车室里挤满了扛着竹筐、蛇皮袋的乡民，正值改革开放，背井离乡出去讨生活的占大多数。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可能离开以后，下次回来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个，陆沉舟莫名叹了口气。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票。”

　　陆沉舟扫了一眼售票处，刚要往窗口走，猴子突然拽住他袖口。

　　“大哥，你去干啥？”

　　陆沉舟疑惑的提起一撇眉毛，“买票啊？”

　　“别去别去！”猴子一脸狡黠的笑着。

　　“大哥，你看就知道你没坐过火车，这年头谁买票啊！根本就没人查！一会儿直接从栅栏缝钻进去就行！省下的钱买二两大排面！不香吗？”

　　陆沉舟停住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查不查是规矩，买不买是良心。”

　　“占这种便宜，跟在海里偷别人钓的鱼有啥区别？”

　　猴子挠着头嘟囔：“可大家都这么干啊大哥，买票会让人笑话的……”

　　话没说完，陆沉舟已挤到窗口前，指尖敲了敲蒙着灰尘的玻璃。

　　“两张去广州的硬座，最近一班。”

　　售票员扯过登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墨点：“四块二，普快，九点半发车。”

　　陆沉舟接过纸票，拿出一张塞给了猴子。

　　“怎么样，拿着票，心里是不是踏实点了？”

　　猴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一点没有，这就是冤大头证书……”

　　陆沉舟哭笑不得，指尖弹了弹他额头：“记着，社会有社会的标准，人有自己的标准，难道等你娶了佳佳，教娃偷鸡摸狗？”

　　猴子揉着额头抬头，撞见陆沉舟眼里少见的认真，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两人在候车区等了一会儿，蒸汽机车的轰鸣从远处滚来，铁轨开始轻轻震颤。

　　站台顿时热闹起来。

　　蛇皮袋拍打大腿的响声、孩子的啼哭、乘务员的哨声混作一团。

　　站台上挤满了往上涌的人，陆沉舟被人 流推着往车厢挤，眸光瞥见周围，突然发现确实如猴子所说，不买票的占大多数。

　　车厢门挤满了往上涌的人，穿制服的列车员扯着嗓

　　他摸出车票举过头顶，终于在车门关闭前拽着猴子挤了进去。

　　硬座车厢里顶棚吊扇吱呀作响，飘着混合着汗味的温热气息，甚至还有带活鸡上车的。

　　陆沉舟捏着车票，目光在座位号与斑驳的椅背上逡巡。

　　等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时，却看见靠窗的三人座上，一个光膀汉子正横躺着。

　　“同志，这是我的座位。”陆沉舟敲了敲座椅靠背。

　　汉子眼皮掀起条缝，懒洋洋摆了摆手，操着一口方言：“没看我正睡呐？”

　　陆沉舟以为他没听清，再次解释，“同志，你睡得地方是我的座位。”

　　哪知他却直接变了脸，“你眼神不好使？这满车厢空地方，随便蜷个角不就行？去去去！”

　　说罢，他便准备翻身。

　　猴子的眉毛登时立起来。

　　“你睡你娘**！”

　　“听不懂人话？我大哥的座儿，长你屁股底下了？”

　　他直接挤开陆沉舟，上去伸手揪住汉子后颈的衣领，将他一把从座位上撇了下来，随后冲着陆沉舟一甩头，“大哥，坐！”

　　汉子踉跄着撞在小桌板上，涨红着脸正要发作。

　　可抬头看到对面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还高他两头，顿时没再说什么，生生把脏话咽回了肚子里，骂骂咧咧的往过道挪。

　　猴子拍了拍座椅，冲陆沉舟咧嘴笑：“咋样大哥？对付这种人就得动点粗，他刚才把你当软柿子呢！”

　　陆沉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的办法有时候确实还真挺管用。”

　　猴子只当这话是在夸他，“大哥过奖了！”

　　两人闲聊了没几句，火车“咣当”一声启动，车窗外的站台开始后移。

　　“检票了！检票了！”

　　刚一发车，穿藏青色制服的列车员挎着帆布包挤 进了车厢，包上印着“旅客之友”四个红字。

　　陆沉舟得意的跟猴子挑了挑眉，“你看我说什么？占小 便宜总要吃大亏的。”

　　猴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大哥，你等下就知道了。”

　　很快，列车员就到了他们面前，向他们检票。

　　陆沉舟自信的出示了自己的票。

　　然而列车员居然白了他一眼，看都没看，就直接走过去了。

　　陆沉舟很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白我一眼干什么？”

　　同时，列车员来到了他们后座的位置。

　　“同志，补票还是买书？”

　　他的声音突然柔和起来，从帆布包掏出本《故事会》，封面印着戴墨镜的女郎。

　　“三块五，算你半价。”

　　中年男人摸出纸币，随便挑了一本封面比较带劲的，指尖在书页上快速划过，像是在确认有没有缺页。

　　陆沉舟眼睁睁看着列车员把钱揣进裤兜，就不再问检票的事。

　　转身时还白了他一眼，仿佛他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看见没大哥？”

　　猴子压低声音，鼻尖凑近他耳边，“我早就跟你说了，买票就让人瞧不起，不只是乘客瞧不起，列车员也瞧不起。”

　　“人家列车员就盼着有逃票的，卖本书完成自己任务。”

　　“你规规矩矩买票，人家反倒嫌你坏了规矩。”

　　陆沉舟嘴角抽了抽：“什么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