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光还尚未大亮。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碾过积水,在重重宫禁森严的守卫注视下,竟一路畅行无阻,直抵内廷深处,最终停在御书房大门外。
车门打开,顾砚之率先踏出,沈清霜和孙邈紧随其后。
早已得了密令的内侍监首领徐安,亲自在阶下等候,见到顾砚之,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激动,又飞快地垂下眼皮,躬身引路:“顾大人,沈姑娘,孙先生,陛下与诸位大人已在御书房等候,请随老奴来。”
朱漆殿门开启,一股龙涎香混合着墨汁与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皇帝萧承煜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
下首两侧,肃立着几位被紧急召入宫的核心重臣,皆是保皇派或立场相对中立的肱骨大臣。
然而,在顾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刹那,众人都惊呆了。
“顾...顾砚之?!”
周老将军失声惊呼,花白的胡子都抖了起来,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
他前一刻还在忧心忡忡地想着被羽林军团团围困,据说命悬一线的顾首辅,下一刻,这人竟这么活生生地走了进来!
“他不是重伤呕血,太医都让准备后事...”
“羽林军还围着顾府呢!他怎么进来的?”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群臣惊疑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顾砚之身上。
而御案的侧方,却是蔓延着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寒。
太后端坐在侧方的紫檀木凤椅上,方才还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矜持,此刻看见顾砚之的身影只剩恼恨。
顾砚之浑不在意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阴冷目光。
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到御书房中央,对着御案后的萧承煜躬身行礼,声音清晰平稳:“臣顾砚之,参见陛下。臣幸不辱命,携关键人证物证,前来复命。”
他侧身一步,让出身后的孙邈,“此乃本案关键证人,孙邈。”
萧承煜的目光在顾砚之脸上迅速扫过,确认他虽面色不佳但精神尚可,紧绷的心弦才略松一分,沉声道:“顾卿免礼,人证物证何在?速速道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顾砚之身上移开,落在他身后那个穿着灰旧袍子的中年人身上。
孙邈在目光交集下,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跪倒在地,
“罪民孙邈,要告发!”
“告发礼部尚书周显,鬻题受贿,贪墨无度!十余年前更为掩盖罪行,不惜屠戮江枫满门!还栽赃陷害,构陷忠臣沈万亭沈相!”
“一派胡言!”一声尖利的呵斥响起,开口的是太后身边侍立的心腹大太监,他尖着嗓子,指着孙邈,
“大胆刁民!竟敢在御前攀咬朝廷重臣!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太后依旧端坐着,面色冰寒,凤眸微阖,仿佛不屑于与这等蝼蚁置辩,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孙邈却像是被这声呵斥彻底点燃了积压十数年的悲愤,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
“攀咬?哈哈哈哈!”
“他周显罪名昭昭,还需要攀咬吗?罪民这十几年以来,就是周显门下的一条狗!亲眼看着他犯下一件件大罪!”
“十几年前,才华惊人的江枫大人,刚中了乡试解元,说想要为百姓做点事,可就因为他不愿意出钱买官!还撞破了周显收钱替人换考卷的勾当。就因为他骨头硬,不肯同流合污,周显就下令灭门!”
“当年江枫血书真迹在此!陛下!诸位大人请看!”他双手高高捧起那卷薄绢。
徐安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转呈到御案之上。
萧承煜看完面色不善,一挥手,徐安立刻会意,将薄绢拿到堂下给众大臣过目。
御书房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抽气声,几位重臣凑近去看,那份透纸而出的悲愤,与之前周显在朝堂上清臣的嘴脸形成何其讽刺的对比!
“江枫...老夫当年还曾惋惜过他的才学......”一位老臣痛心疾首地摇头。
顾砚之的声音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血书拉回:“陛下,此乃周显犯案的证据,而周显构陷沈相,屠戮江家之后,其罪行并未终止,反因手握权柄而愈演愈烈,直至今日贡院弊案,伏杀朝廷命官!”
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另一份物件,正是沈清霜从绿芜簪子中取出的那份名单,以及几张关键的汇通钱庄票根拓印和慈惠善堂暗账的残页。
徐安再次上前接过,铺陈在御案血书之旁。
“此乃教坊司已故女官绿芜,也是江枫长女江绿漪,收集来的证据!”
“其上所列,乃是周显结党营私的名单,慈惠善堂,便是他洗白赃银的地方。贡院考生张桐欲行贿买功名,事发后被灭口;御林军都尉庞威奉臣之命查抄孙万财别院,遭遇军弩伏击。桩桩件件,皆直指周显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党羽!”
御案之上,血书控诉在前,名单罗列在后,账目票根佐证在侧。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彻底摊开在御案之上。
大臣们看着陛下越来越沉的脸色,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密密麻麻的名单上的记载,已非一人之罪,而是足以动摇朝堂根基的存在!
“砰——!!!”
一声巨响传来!
太后霍然起身,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御案上的东西齐齐跳起,墨汁四溅,那卷血书和名单都被震得滑开些许。
“好!好一个周显!哀家真是看错他了!”
太后的声音怒意勃发,带着一种被背叛的震怒。
“哀家竟被此等狼心狗肺之徒蒙蔽多年!科举乃是我冀朝挑选国家栋梁的大事!竟成了他肆意敛财,草菅人命的修罗场!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此人不死,天理难容!国法难昭!冤魂难安!天下士子之心难平!”太后猛地一甩袍袖,带着大义灭亲的凛然,
“皇帝!为告慰无辜冤魂,肃清科场积弊,还天下寒窗士子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哀家请旨——”
“即刻将罪臣周显,押赴刑场,处以凌迟!哀家要亲自监刑!亲眼看着此祸国殃民之人,千刀万剐!”
太后嘴里的“凌迟”二字一出,连见惯了风浪的老臣都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亲自监刑凌迟?太后这反应...这大义灭亲的姿态,未免也太过反常了吧......
顾砚之低垂的眼睫下,眸光骤然一凝。
亲自监刑?在铁证如山下周显已成弃子,她要确保周显永远闭上嘴,还要借此机会,重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挽回因柳夫子之死而摇摇欲坠的声名?
萧承煜端坐御座之上,看着自己母亲那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心中同样警铃大作。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这反常的激烈,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算计。
萧承煜放在御案下的手,缓缓收紧。
此刻他别无选择,周显必须死,而且要死得大快人心,以平息民愤。
母后这一招,是阳谋,逼着他不得不应。
“准——母后所请!”
“罪臣周显,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着即褫夺一切官爵封号,押赴西市刑场,凌迟处死!由太后...亲临监刑!”
“臣等遵旨!”殿内重臣,无论心思如何,此刻皆躬身领命。
“皇帝圣明!”太后面色这才慢慢缓和过来,重新坐回凤椅。
就在这旨意落定,众人心思各异的当口。
顾砚之不动声色地微微侧首,对着一直侍立在御书房角落阴影里的影七,
“立刻去刑部大牢,确认周显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