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靖琪话音落定,那点被当众揭穿私/密事的难堪还僵在他脸上时,一道身影,自文臣班列之首,缓步而出。
是顾砚之。
“陛下。”
“臣,顾砚之,有奏。”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颔首:“顾卿请讲。”
顾砚之直起身,目光沉静地扫过殿中诸臣,最终落回御前。
“陆侍郎与沈氏女姻缘,蒙先帝恩旨赐婚,本为佳话。但今观其情状,夫妻恩义已绝,名存实亡。”
他略作停顿,
“沈将军为国戍边,浴血沙场,独守漠北,功勋卓著。但其父蒙冤诏狱,其妹受辱夫家,骨肉至亲遭此大难,将军心中悲愤煎熬,非亲历者不能体会。若朝廷对此视而不见,不予抚慰,岂非令忠勇之士却步?”
没有私怨宣泄,只有大局考量。
“故此,臣以为,为朝廷体面,更为安功臣之心,臣,亦恳请陛下恩准沈清霜与陆靖琪和离。”
话音落下的瞬间,
“臣附议!顾首辅所言极是!怨偶成仇,非家国之福。”
“臣附议!沈相蒙冤,将军悲愤,朝廷若不能替其做主,抚其伤痛,如何安边疆将士之心?”
“臣附议!”
“臣附议!”
萧承煜高踞御座,目光看向顾砚,又掠过沈知修紧绷的侧脸。
他心中明镜一般,顾砚之此举,既全了沈家兄妹的体面,又狠狠挫了太后一系的锋芒,更将沈知修这员悍将的心牢牢系在了自己这边。
“众卿所奏,朕已尽知。”萧承煜一锤定音,“传朕旨意,两厢和离,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诏狱罪臣沈万亭,即刻释放,官复原职,即日归府!”
“陛下圣明——!”
山呼海啸般的称颂声在金殿响起。
内侍监总管徐安早已备好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响彻大殿:“...感念沈氏女清霜孝义坚韧,特恩准其和离,还其自由之身...沈相万亭,国之柱石,含冤昭雪,即日释还,官复原职...”
陆靖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谢恩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臣...陆靖琪...叩谢,陛下天恩!”
退朝的钟声敲响,群臣鱼贯而出。
陆靖琪几乎是被人潮推搡着挤出殿门。
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就在他踉跄着站稳,下意识抬头时,便看到了不远处正看着他的身影。
是顾砚之。
他并未走远,只是负手立在汉白玉栏杆旁,玄色的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他看向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着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陆靖琪死死盯着顾砚之,嘴唇无声地剧烈翕动,
“等着。”
阳光下,他甚至能看到顾砚之眼底那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陆靖琪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御阶。
......
圣旨抵达教坊司时,沈清霜正在干活。
“圣旨到——!沈氏清霜接旨——!”
她浑身一颤,茫然地站起身。
徐安展开圣旨,声音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兵部侍郎陆靖琪...特恩准...和离……自此...各不相干。”
圣旨内容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远去了。
自由了?
真的...自由了?
她不再是陆沈氏?不再是那个在陆府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被肆意羞辱打骂,连生死都不能自主的囚徒?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紧了那道明黄绢帛。
......
诏狱那扇大门,被缓缓推开。
久违的天光带着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照亮了门内蹒跚而出的身影。
沈万亭站在诏狱大门与外面世界的交界处,脚步微微一顿。
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更显得那张脸庞枯槁。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台阶下那两抹飞奔而来的身影上时,那双眸子,缓缓点亮。
“爹——!”
“父亲!”
沈知修是一个箭步冲上台阶,伸出双手搀扶父亲。
沈万亭的目光在儿女脸上流连,仿佛要将这几年的缺失都补回来。
他抬起手,拍了拍沈知修的手背,又轻轻落在了沈清霜的发顶。
“好,好孩子。爹...出来了。”
“父亲!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
堂堂七尺男儿,沙场浴血的将军,此刻哽咽的不像话。
沈万亭笑道,
“回来就好,都回来就好。”
几人一起重新踏入沈府大门,
管家福伯带着几个老仆,红着眼眶迎上来,声音哽咽迎接。
沈万亭被儿女搀扶着,一步步走过这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他默默看着凋零的院落,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人还在,家就在。收拾收拾,总能像个样子。”
简单的安顿后,沈万亭被送回卧房休息,沈知修也回府了。
沈清霜则是强打起精神,开始着手整理父亲的书房。
既然父亲要重归朝堂,便要先将书房整理出来。
沈清霜整理着散落的书册和残页,试图将它们分门别类,看看哪些还能挽救。
日影西斜,一抹夕照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墙角一个倾倒的书架下方。
一本厚重的书册半埋在碎纸堆里,书脊上几个模糊的烫金大字在夕阳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本草纲目》
沈清霜的目光被这微光吸引,父亲虽为文臣,却有着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小爱好。
那就是爱钻研医道药理,还常念叨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本《本草纲目》是他常翻阅的藏书之一。
她放下手中的残卷,费力地将那本书从杂物堆里抽出来。
书页受潮粘连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霉味。
就在她准备将这本书放到旁边暂时清理出来的书案上时,书册的侧面,露出一小角宫廷御/用的金粟笺。
沈清霜的心莫名一跳。
她小心地捏住那露出的一角,将信笺抽出。
泛黄的纸面上,是父亲沈万亭熟悉的行楷笔迹。
上面记录的并非药方,而是几味极其罕见,甚至有些生僻的药材名称及其特性描述:
“赤髓石:性极燥烈,微量可激发气血,壮筋骨于一时,久服必损心脉,状似阳亢而实为外强中干...”
“寒潭冰魄:至阴至寒,其气极锐,可凝滞气血,冰封生机。偶用于以毒攻毒,压制奇症热毒,然用量稍过,则生机顿绝...”
“蚀心草籽:初服有祛除沉疴之效,令人宛若新生。然其毒潜藏于髓,积年累月,终致癫狂痴傻,回天乏术...”
沈清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些描述,这些药材,她闻所未闻,其药性之霸道诡异,也远超寻常认知。
她的视线最终凝固在信笺最下方,一行用朱砂小笔写就的蝇头小注上。
“数味合用久服之症,与先帝晚年昏聩之状相似。然...”
朱笔在这里顿了一下,墨迹微洇。
“来源宫禁...未敢深究!”
宫禁!丹药!先帝晚年症状!
“爹当年...也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