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场管理衙署内,一股羊油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
“符爷,您瞧这个!”
吴顺哥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情况后,便匆匆摊开手掌献宝。
“这是那位广陵郡王府的尊管随手赏下的,小的不敢藏私,特来献与您老掌掌眼!”
符端本是魏王府的二管家,被外放到这油水丰厚的榷场提领位置上,自有一股高于此地的气度。
他闻言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吴顺哥掌心。
正如吴顺哥所言,那还真是一对水晶骰子。
骰子通体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切割面光滑如镜,反射出七彩的毫光。
六个面上的凹点圆凹深邃,排列精准,绝非大周或辽国工匠能轻易打磨出的玩意儿。
符端的呼吸微微一滞,伸出保养得宜、带着玉扳指的手,拈起一枚骰子。
这骰子入手不似别的水晶一般冰凉沁骨,反而触感细腻,格外温润。
而抬起后对着光细看,内部也纯净得如同凝固的净冰一般。
“好东西…”
符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审慎的贪婪。
他不是没见过水晶骰子,府里大小姐便有一副平时搏叉打马的玩意。
只不过,那对骰子比起手中这副来,还要小上一圈不说,连形制也不如这副规整。
“广陵郡王府的人?当真?”
“千真万确!”
吴顺哥见符端感兴趣,腰弯得更低了。
好啊,不怕你贪心,就怕你不贪。
只要你拿了我的东西,我就好发挥了!
吴顺哥顿时添油加醋,一口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开始白话起来。
“小的亲眼见了通牒,广陵郡王府的制式,错不了!”
“而那位尊管气度非凡,手下的人马,嘿,您是没瞧见!
四十多个护卫,那叫一个令行禁止,进退有度,比咱榷场的巡弋兵丁看着都精锐!
还有那丈来宽幅的绸布,香气扑鼻的美酒,哎,您恕我没见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吴顺哥这一顿添油加醋,把张永春的队伍描绘得如同天兵天将下凡,货物更是人间难寻的珍宝。
符端把玩着水晶骰子,听着吴顺哥绘声绘色的描述,心中信了七八分。
毕竟广陵郡王赵光义睚眦必报、贪婪成性的名声他这个魏王府二管家自然是知道的。
有其主必有其仆,其府上的人行事张扬跋扈也属正常。
只是..
似又想起什么一般,符端皱起眉头来。
以赵家堂堂一府郡王之尊,为何会对这塞外榷场的买卖如此上心?
还派了个如此年轻的“尊管”带队?
这些买卖,跟他们那府中的勾当相比,那简直就是蚊子腿一般的肉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符端心中疑窦未消,决定亲自走一遭。
“带路。”
收起那对惹眼的水晶骰子,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绸衫。
符端还专门提上自己的印匣,拿上几封公文,吩咐了笔吏官跟着。
而当符端在吴顺哥的引领下,踏足“驼峰地”这块专为大宗交易预留的宝地时,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吴顺哥所言非虚。
甚至犹有过之!
此时,清源商会的旗帜已经竖起,大旗迎着风猎猎作响。
那场地中央,货物分门别类地码放得整整齐齐。
最显眼的便是那些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的绸布,一匹匹摆的格外的整齐。
而空气中那股子清冽的果香更是格外吸引人的鼻子,闻着都令人精神一震。
但是真正让符端瞳孔微缩的,还是张永春手下的那些人。
经历了昨夜的血战和方才的卸货,不少人脸上还带着疲惫甚至苍白,但他们的动作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纪律性。
护卫们按小队分散在场地四周,手按腰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身形挺拔,沉默如山。
搬运货物的汉子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没有喧哗,只有简短的指令和迅速的执行。
就连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穿着崭新襦裙的小丫头,虽然眼神里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但站在主帐门口侍立时,小身板也挺得笔直!
这绝非普通商队能有的气象!
符端心中的疑虑又去了两分。
他整了整神色,在吴顺哥的引领下,走向那顶最大的、明显是主事的大帐。
一边往帐子里走,符端一遍打量着眼前的帐子样子。
心道好大的帐子,也不知道这等庞大的帐子,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搭建起来的!
等走进了篷屋内,符端发现这里面竟然布置的异常简单,也不知道是没整理完,还是一切从简。
这篷屋里只有一张矮几,几个软垫。
但是那张考究的矮几上繁复的花纹,和软垫那明亮光纤的布面,都说明了此间主人的遮奢。
他俩一进来,正好看见张永春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蒲葵扇轻摇间,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的矜持与从容。
简而言之四个字,逼气侧漏。
“有劳提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张永春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种世家特有的对地方官吏的疏离客气。
对味了,太对味了!
符端心里微微颔首,张永春这学自陆大河的语气实在是太对劲了!
“不敢当,不敢当。”
符端拱手还礼唱喏,目光在张永春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和身上的衣袍快速掠过,心中暗凛。
这年轻管家的气度本就绝非寻常了,更别说身上这身阴绣了龙纹的衣服。
自从五代时期伶人天子李存勖登基后,便将穿龙袍的权利下放了,连伶人这等下九流都能穿戏龙纹的衣服,更别说是达官显贵。
只要不是五爪攒金龙,其实都可以穿。
但是可以穿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整个大周,能做出阴饰龙纹衣服的成衣铺几乎没有,所有有这般手艺的仆妇绣工,不是在各大贵族家里供职,便是在京里的绣衣局做事。
换言之,能穿得上这件衣服的都有大来头。
“给符提领和吴副都管看茶。”张永春随意地吩咐道。
何书萱立刻应声,不过多时,端上两个晶莹的琉璃杯,里面是冒着丝丝凉气的红色汤水。
符端和吴顺哥接过,只感觉入手冰凉,且有馥郁的果香扑鼻而来。
一口饮下,舌下鸣泉,甘甜无比,酒香怡人。
在这燥热的榷场里,简直是琼浆玉液。
“此乃找家的倾凉州十年陈,也是我等此次前来售货的主要榷物。”
张永春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
“还望符提领给个面子,行些方便。”
符端沉吟了一下,放下杯子,看向张永春。
“即使如此,那都好说。
只是不知...”
他微胖的脸上一双眼睛中露出惊异。
“为何广陵郡王家,也对这榷场之事有了兴趣?
还望尊管告知。”
张永春心里一跳,戏肉来了。
“说来惭愧,我本人也非是那广陵王府之人,只是与我府内出身的那兄弟交情甚笃。
我闻提领大人也是魏王府的人,那便应该知道..”
张永春摇了摇头,脸上却故作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宅门之后,渊深似海。
为了一亲疏之位,兄弟姐妹间也多有争斗。
我那兄弟便是失意之人。”
说着,张永春指着这些财货。
“我那兄弟出门慌促,又行为遮奢,身上的未有什么余财。
我本欲帮他,却又不愿受我救济。
知我前来榷场勾当,便将酒市通牒交于我,让我此行多换些钱物,说是于我处算是一份添子。”
张永春话到此处,整个人义正言辞起来。
“我所言句句为真,若有虚假,愿天雷击顶,化为齑粉!”
一旁的吴顺哥低着脑袋,恨不得把头插到裤裆里去。
亲爷啊,这也是我能听的吗?
而此时符端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明白过来。
是了,自己真是离开府中太久,忘了那些勾勾当当的明争暗斗了。
眼前之人口里的主家兄弟,原来是广陵郡王府上某位争位失败的公子啊!
既然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他就说嘛,广陵郡王府上不可能有这么年轻的管家,而且赵家也看不上这榷场的买卖。
可若是将人物换成一个赵家夺嫡斗争失败的子弟,被流放出来后,想要变卖从家里带来的财货做些生意,那就没问题了。
毕竟这些公子哥前往外渠就领的时候,肯定都是就近。
而赵家小宗就在这幽州不远处,自然也不奇怪。
“即使如此,那便是我多嘴了,罪过罪过。”
想到这里,符端赶紧站起身来行礼致歉。
“无妨无妨,也是有些事情想要提领帮忙。”
符端赶紧点头,虽然是被赶出赵家的子弟,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个很有潜力冷灶呢!而且眼前之人能和那广陵郡王府中搭上关系,自然也不是一般商人。
“即是如此,若是权益之内,我只当与君行个方便。”
反正也不是用自己的钱,他也愿意行个方便。
这做管家的,就讲究个八面玲珑啊!
而张永春看着眼前目光凝实的符端,心里想笑。
他说的真是实话。
通牒是赵罄给的。
赵罄也确实是赵家的庶子,因为不想参与家族争斗才出来的。
而这份买卖,也确实有赵家一份。
老天爷在上,我可是一句瞎话都没说啊!
要是你瞎想到了什么,那可都是你自己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