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驼峰地的小市集此时已经是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的、喧嚣的蜂巢。
小牧人巴笃正被琳琅满目的“廉价”货物晃花了眼,手里已经抱着一大包的布头和几件厚实的毛巾,头顶上扣着那个巨大的砂锅,正盘算着再换点什么。
一旁他那机灵的女儿朵鲁娜则被一个摊位上五颜六色的“琉璃盆”吸引住了。
那盆子颜色鲜亮,有红的、蓝的、绿的,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摸上去光滑冰凉,却又不像陶瓷那般脆弱易碎。
她凑了过去,双眼睁的大大的盯着这些盆子。
它明明个头很大,却又轻得出奇,朵鲁娜一只手就能轻松拿起一个最大的。
比家里的小羊羔还要轻。
盆壁薄薄的,却能稳稳立住。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又漂亮的器皿。
这个盆用来打水、盛奶、都再合适不过了!
她阿娘的那个木盆都已经漏水了,这个盆买回去了,阿娘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么思量着,她正拿着一个红色的和一个蓝色的比较大小,犹豫着该选哪个。
就在这时,她只觉得身边一阵寒风闪过。
朵鲁娜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高大的女真商人完颜赫真从张东家那顶最华丽的大帐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他脸上似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切,甚至有些…恍惚?
他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驼峰地,连看都没看周围喧闹的人群一眼。
“阿爸,你看那个女真…”
朵鲁娜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想跟父亲分享这个发现,就被巴笃的喊声打断了。
“朵鲁娜!快过来!看看这个头巾,你阿妈一定喜欢,才五只小羊羔!”
巴笃兴奋地手里拎着一块无纺布的紫色毛巾招呼着,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的疑惑。
朵鲁娜只得放下对女真商人的好奇,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些漂亮的“琉璃盆”,跑向父亲那边。心里想着,等会儿一定要让阿爸也给她换一个!
儿完颜赫真几乎是凭着本能,一路冲回了自己在榷场边缘那顶简陋的兽皮帐棚。
此时,里面正弥漫着硝皮和草药混合的粗犷气息。
他的心还在砰砰直跳,脑子里翻腾着大帐里那温暖的光线、柔软的地毯、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盏,还有那杯从未喝过的、如同火焰流淌又带着奇异醇香的美酒,以及…那盘油光锃亮、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的烧鸡!
“朋友…款待…不要钱…”张永春那郑重的话语和真诚的眼神,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不相信像张永春这样的贵人会和他交朋友,即使他表现的这版真诚。
但是,他那些东西却不是假的!
他需要那些好东西!
因此,他不再犹豫,如同旋风般在小小的帐棚里行动起来。
他掀开角落用整张熊皮盖着的、最珍贵的储藏处,将里面所有压箱底的宝贝一股脑儿地翻了出来!
珍藏多年、准备用来换救命粮的最上等老山参,用湿润的苔藓和桦树皮小心包裹着。
几块成色极好、散发着奇异药香的鹿茸角。
一枚用木盒装着的、据说能解百毒的熊胆。
还有几张他猎到的、硝制得最完美、毛色油光水滑的紫貂皮和火狐皮!
甚至包括他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多用的一小罐上等蜂蜜!
他将这些平时看得比命还重的宝贝,一件不落地塞进一个巨大的、用厚实牛皮缝制的背囊里!
最后,他想了想,连帐棚角落里那几包晒干的珍稀山菌也塞了进去!
然后,他珍重的扯下挂着的一张皮子塞进里面,将背囊被塞得鼓鼓囊囊,沉重无比。
完颜赫真那魁梧的身躯背起这几乎是他全部身家性命的包裹,竟也显得有些吃力。
但他毫不在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大步流星地,再次朝着张永春那顶灯火通明的大帐走去!
这背上背着的,不只代表着他一个人的收入。
而是整个部落的将来!
大帐内,张永春刚收服了吴顺哥这个八国翻译,心情正好,正慢悠悠啃着老娘做的红烧肘子就米饭。
何书萱乖巧地在一旁收拾着方才的杯盘。
他这边刚撕下一块肘子皮,听着帐外依旧热烈的交易声浪,盘算着下一步计划呢。
突然,厚重的门帘被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
完颜赫真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
他背着那个巨大的、几乎要将他身影都压弯的牛皮背囊,带着一身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
张永春和吴顺哥都是一愣。
吴顺哥更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惊疑——这女真蛮子怎么又回来了?还背这么大个包?难道反悔了?
完颜赫真没有理会吴顺哥,他径直走到张永春面前的矮几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永春。然后,他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将那个沉重的背囊从背上卸下。
“咚!”
沉重的背囊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里面装的是石头。
在张永春、吴顺哥、何书萱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完颜赫真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用他那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开始解开背囊的系绳。
随着系绳松开,背囊口被猛地拉开!
顿时,一股浓郁复杂的、属于深山老林的气息——参香、草药香、兽皮的腥膻、干菌的清香、蜂蜜的甜腻——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帐内残留的酒肉香气!
只见背囊里,塞得满满当当:
用苔藓和桦树皮精心包裹的老山参,根须虬结,品相非凡。
油光水滑、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貂皮、火狐皮。
成色极佳的鹿茸角、颜色深沉的熊胆。
甚至还有几个用树叶包着的、晒干的珍稀菌菇和一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蜂蜜!
完颜赫真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如同献祭般从背囊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张永春面前的矮几旁。他的动作充满了庄重,仿佛在献上部落最珍贵的祭品。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站直身体,魁梧的身躯微微起伏,显然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疾走让他消耗了不少体力。他指着地上这堆足以让任何药商眼红的珍贵山货和皮货,用他那生硬却异常清晰的汉话,对着张永春,一字一顿地说道:
“朋友,张。”
“这些…都是…你的!”
他眼神坦荡,没有丝毫的不舍和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女真式的豪爽与赤诚。
帐里一片死寂。
吴顺哥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地上那堆价值不菲的宝贝,又看看一脸坦然的完颜赫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疯了!这女真蛮子疯了!为了顿酒肉,把家底都掏空了?!”
何书萱也捂住了小嘴,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跟着公子这么久,山海一样多的财货没少见。
可是这等粗鲁的倾囊相授,她反而格外少见。
唯有张永春缓缓站起身,绕过矮几,走到那堆山货前,蹲下身,拿起一支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老山参,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旁边油光水滑的紫貂皮。
当然,他是鸡毛都不懂。
这般看,也就是做做样子。
翻着翻着,他翻到了一张不得了的东西。
黄褐色的毛色,黑色的条纹..
还有那股子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我草!
虎皮?
这家伙有点东西啊!
看到这里他抬起头,看向完颜赫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毫无杂质、纯粹是意外之喜和带着一丝感慨的笑容:
“完颜…兄弟。”
“你这朋友…我张永春,交定了!”
别管是真的假的。
就光是这些东西,你也配当我张永春的朋友了!
伟大的哲人佐加特有言。
朋友。
好吃!
我今天可吃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