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深处的木屋被雾气包裹,潮湿的兽皮挂在屋前的木架上,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新打的皮子不能直接鞣制,得先见见风。
李半芝踮着脚,将一张刚鞣制好的鹿皮展开,粗糙的手指抚过皮子上细密的纹理。
一年多下来,她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毕竟小时候她也是在山里长大的,这些东西扔下了,重新捡捡也能捡回来。
如果不是下山跟铁柱结了婚,她多半也会在这寻个山民嫁了。
“半芝啊,多亏你来了,这些活计轻省了不少。”
杨芬蹲在一旁,用骨针缝着一张狼皮,抬头看了眼自己这个小姑子,欲言又止。
李半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鹿皮的边角拉直。
她的脸比几年前更瘦了,颧骨高高地凸着,眼睛却依然明亮。
这么多日子里来,大家在一起过日子,她也知道解下来嫂子要说什么,所以她选择了陈默。
“你...要不要寻个新婆家?”
果然,杨芬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
“王猎户家的二小子,前些日子还托人问来着...”
这年头,带着孩子的妇女,年纪没到三十五的,都是很受欢迎的。
更别说李半芝本来就是从山上下去的,也算半个知根知底的人。
听着嫂子的话,李半芝的手顿了一下,因为用力,她的指节微微发白。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杨芬叹了口气,骨针费劲的穿透狼皮,一边将粗麻线从里面抽出来一边叹气:
“我知道你还记挂着何铁柱那小子。当年他确实是个好后生,可...”
她看了眼木屋的方向,生怕让屋里的两个孩子听见。
她是亲嫂子,也心疼这个妹妹,因此不想让她在孩子面前难做。
恶人自己可以当,但是这个娘一定要是好娘。
她压低声音道:“可他连口粮都供不上,硬是把你们娘俩饿回了这穷山沟。
这都多久了?
他要是个爷们,早该来接你们了!
再说这世道,说不定...说不定已经...”
“嫂子!”
听到这里,李半芝猛地抬头,眼眶已经红了。
屋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狗蛋和李大胆正在推玩石头坑的游戏,李大胆的汉话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山里口音:“该...该我了!我...我扔得远!”
狗蛋的声音则清脆许多:“才不是!你看我的!”
李半芝听着儿子的声音,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哽咽:
“我不是...不是还记挂他。我是怕...
怕狗蛋长大了,也只能窝在这穷山沟里,一辈子见不得光...”
她还记得自己刚下山的时候,话都带着些外音,还是丈夫一口一口的教给自己。
这山里呆久了,是越来越会往野兽的方向靠拢的。
她见过那山下的情况,也看见过坐着轿子的老爷。
她没想过让自己家的狗蛋也能出人头地当老爷,可是哪怕当一个给老爷抬轿子的轿夫也好啊!
那镇监的轿夫,都是一身的罗布衣服,黑缎的帽子。
杨芬沉默了。
她何尝不明白?
这野狐岭的日子,连野兽都不如。
可...
“窝在这山沟里,好歹饿不死。”
杨芬叹了口气,话没有往前进,最终只是这样说,手里的骨针在兽皮上穿梭。
“你要是同意,我这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
木屋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敦实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李半芝下意识抬头,阳光刺得她眯起眼,却依然认出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轮廓。
“当...当家的?”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何铁柱站在门口,身上的靛蓝制服在山雾中显得格外鲜亮。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李半芝,那双眼睛里的光亮得吓人。
“半芝...”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才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
李半芝手里的鹿皮掉在了地上。
前半年,她还天天盼着自己的丈夫来接自己回去。
可是冬去春来,两个冬天过去,她这心也死了。
眼看第三个冬天都要来了,她终于是等到了丈夫。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一头扎进何铁柱怀里,眼泪瞬间打湿了他的前襟。
“当家的...当家的...”她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像是要把这些年欠下的呼唤都补回来。
何铁柱紧紧抱住妻子,这个面对马匪刀锋都没眨一下眼的汉子,此刻却红了眼眶。
他的大手颤抖着抚过李半芝瘦削的脊背,摸到的全是骨头,心里疼得像刀绞。
“爹?!”狗蛋从屋里跑出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他记得这个味道,记得这个声音,只是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何铁柱松开妻子,蹲下身看着儿子。
狗蛋已经长高了不少,但瘦得可怜,脸上还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黝黑和皴裂。
何铁柱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狗蛋...爹来接你了。”
狗蛋愣在原地,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何铁柱怀里。
杨芬站在一旁,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从何铁柱身上的新衣,移到他腰间那把明晃晃的钢刀,再移到门外——那里站着两个同样衣着光鲜、挎着刀的汉子,还有两头驮着鼓囊囊麻袋的驮马。
马都骂街透了,这什么狗屁道。
“这...这是...”
杨芬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何铁柱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转向杨芬,声音沉稳有力:
“嫂子,我何铁柱来接我媳妇和儿子了。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他们。”
他的目光越过杨芬,看向屋里探出头来的李大胆,又看向远处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其他木屋:
“不止他们...我还要接所有愿意下山的乡亲,带他们去跟东家过好日子。”
李半芝紧紧攥着丈夫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看着何铁柱坚毅的侧脸。
忽然发现,这个曾经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汉子,此刻站得笔直,眼里有光。
就像当年那个偷偷溜上山,说要带她去看外面世界的少年一样。
有了东家这轮太阳,他的眼里自然就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