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子踏在福兰镇青石板的一阵阵“嘎啦”声终于停下。
李半车紧跟着何铁柱的驮马,牵着自家婆娘杨芬和儿子李大胆,几乎是贴着墙根挪到了清润盐铺的后门。
而李半芝抱着狗蛋紧随其后。
直到看见眼前清润盐铺那四个字,李半车都不敢相信,整个人还处于半梦半醒当中。
可以说这一路上李半车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尤其是刚才进城那一幕,更是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这些穿着兽皮的山民,平时别说下山进城,就算是在村镇附近出现,如果被人发现了,举报后抓了去,按照官府的规矩,也能分到一升的麸子。
因此让他大摇大摆的进城,平时就算借他一个,不,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尤其是那城门官的衣服,他认得!
当年就是和他一般衣服的人带人追捕逃役的自己,那张脸凶神恶煞,手里的鞭子抽得人皮开肉绽。
因此李半车见到城门官,本能地就想缩到驮马后面,甚至做好了随时拉着家人掉头就跑的准备。
小民畏官这是本能。
然而,就在何铁柱那匹挂着“清源商号”三角小旗的驮马靠近时,那城门官脸上的凶戾瞬间像冰雪遇火般消融了!
李半车看得清清楚楚,那城门官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甚至微微躬了躬身,挥着手臂示意后面的人赶紧让开通道,嘴里还吆喝着:
“清源的兄弟回来了?快请快请!”
都别说上来盘查、索要好处了,那姿态简直像是迎接什么大人物!
而他那平时看不上的妹夫何铁柱却只是微微笑了一声,伸手道了句辛苦,连进门钱都没给,便带着骡子和他们不紧不慢地进了城。
李半车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终于,到了此时他才他忍不住低声问:
“柱子,这…这是咋回事?那狗官…”
何铁柱回头,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压低声音道:
“哥,看见了吧?这就是俺东家的脸面!”
能在妻舅面前涨涨威风本来就是好事,现在还能涨东家的威风,那更是好事!
何铁柱脸上带着大包大揽的气势,那样子就跟你八张五费手里还捏着一张复制器一样。
“在这福兰镇,咱清源商号是数得着的大户!
连镇监卢时元卢大人俺们东家都说见就见,这些城门上的小鬼,看见咱家的旗子,借他们仨胆也不敢上来聒噪要钱!”
“再说了,俺们东家那海一般的财货,还能少了他们的?”
李半车听得目瞪口呆,心里翻江倒海。
这“张东家”的能量,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这山下,似乎真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处处陷阱、步步杀机的世界了?
然而,这点震撼刚压下去,更大的冲击接踵而至。
何铁柱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引到盐铺后院。
后门一开,李半车还没来得及看清院子全貌,就被眼前景象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当场拉着杨芬和狗蛋转身就跑!
只见宽敞的后院里,密密麻麻站着几十号人!
全都是清一色的靛蓝制服,如同刀切斧剁般列着整齐的队伍。
那些汉子们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动作划一地在进行某种队列操练。
对面还有一个浑身披甲的大汉,手里一口雪亮的钢刀,看着他都哆嗦!
此时,那大汉一声令下,踏步声、口令声、兵刃破空声汇成一片肃杀之气。
那股子凝聚起来的精气神,那股子隐隐透出的彪悍,哪里像是商队的伙计?
分明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私兵!
李半车在山里见过官军剿匪,那股子凶悍劲儿他记得清楚。眼前这阵仗,比那官军似乎只差在没穿皮甲,没拿真家伙!
等等!
他又突然想到了自家妹夫身上的铁甲,好啊,你们是没穿皮甲,直接穿铁的了是吧!
造反!这绝对是造反!是要杀头、要诛九族的大罪!
他脸色瞬间煞白,一把抓住何铁柱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无比的惊恐和愤怒:
“柱子!你…你他娘的到底把老子带哪儿来了?!
这…这是要掉脑袋的勾当!
你疯了?!
你想害死俺们全家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引得队列中不少人侧目。
杨芬也吓得腿软,紧紧搂着李大胆。
李半芝更是抱紧了狗蛋,紧张地看着丈夫。
她们这群女人虽然不知道别的东西,但是就这种整齐划一的气势,都已经让她们心颤了。
而何铁柱先是一愣,随即看到大舅哥那惊骇欲绝的表情,再环顾一圈自家这“护商队”的操练场面,顿时明白了。
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赶紧用力拍了拍李半车抓得死紧的手背:
“哥!哥!你瞎想啥呢!”
“我想个屁!你赶紧老实说,你到底跟了哪个东家!”
李半车哪还敢听他说,他以前眼睛还好的时候,站在山头上能看到山下!
因此,他也是亲眼见过那些官军为了威吓他们,把抓到的逃民捆起来,在山下挨个砍头的场景的!
脑海中,那些挨个被捆好砍头的身影逐渐和眼前妹夫和妹妹的身影重合..
李半车眼睛都红了。
何铁柱脖子都被拉疼了,赶紧把他的手挣开。
“松手,松手!什么造反掉脑袋!这都是东家正经的护商队!是跟着东家跑商路、护货物的伙计!”
说着,他指着那些操练的青壮,开口道:
“你看看,这都是咱们何家庄原来的人!”
李半车将信将疑的转过头看去,确实在人群中见到了几个似乎熟悉的身影。
而何铁柱又拍了拍他的胳膊,继续宽解道:
“再说了,哥哥,你看他们拿的是真刀真枪吗?
那是练手的木棍!
咱东家是捧日军虞候!正经的朝廷武官!
训练伙计防身护货,天经地义!官府都默许的!你看他们像要造反的样子吗?”
不得不说,张永春这个新获得的身份在这里实在是太好用了。
这年头,大部分的老百姓字都不认识几个,更是分不清虚职和正职的区别了。
一听自己妹夫这么说,李半车心理先是松懈了一些。
哦。
原来是朝廷的武官,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
想到这里,李半车惊疑不定地再次看去。
别说,经过仔细分辨,确实发现那些人手里握的多是打磨光滑的木棍,并非真刀真枪。
而且虽然队列齐整,气势迫人,但眼神里并没有那种亡命之徒的戾气,反而透着一种…嗯,一种吃饱了饭有力气、被严格管束着的精悍?
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但心里依旧擂鼓般狂跳,这阵仗也太吓人了!
比他在山里见过的任何一股前来准备进山缴丁的势力都更有组织性!
这东家,到底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