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这片原本长满荒草和低矮灌木的滩地,此刻已彻底变了模样。
机器的轰鸣声、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生机的乐章。
尘土飞扬中,一座旁大衙署的轮廓正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
泥水匠头儿许东升站在一处刚完成基础夯土、准备在外面刷砂浆的夯土墙旁,手里捏着一小块半干的、灰黑色的硬块,眉头拧成了疙瘩。
本来李拐儿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开心,毕竟已经很久没有活计了。
这年景吃饭都难,谁家还盖房,就算是盖求雨灭蝗庙,似福兰镇这等小地方,随便找个民宅安个塑像,报上去就算是庙了。
反正那些钦差老爷也不会来查验。
因此,当李拐儿向他说明自己要起一座极为庞大的大屋时,他高兴的一宿没睡觉。
但是等他带着黑眼圈领着徒弟们一路来到这干上活,他才发现自己这半辈子算是白活了。
明明前面的一切他都无比熟悉,垫木头,夯土,打墙,一切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直到刷浆的那一天,可把他刷傻了。
他干了一辈子的泥瓦活,从县衙的照壁到富户的祠堂,从寻常人家的土坯房到青砖黛瓦的深宅大院,什么材料没见过?
可眼前这玩意儿,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灰黑色的东西,就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役夫们,用一种会“嗡嗡”怪叫的铁家伙,把黄沙、碎石子和一种灰白色的细粉混合着水搅和出来的。
听那个什么叫何木生的头儿说,他们管这叫“混凝土”砂浆。
一开始,他还觉着这帮人就是扯淡,他盖了一辈子房子,砂浆这东西还不认识,了不起的家里,用些糯米就是到头了。
哪有你们这么干的。
可是直到第二天自己待着骄傲自满的心情来到这里时,他就被吓住了。
明明当初自己看的时候亲眼看着这玩意稀溜溜的,可是倒进木模子里,用那叫“振捣棒”的玩意儿“突突”一阵乱捅,再抹平了,就完了。
这等粗粝的手段,不过一夜的光景,竟然就变得比石头还硬!
用手抠,别说拿手扣了,就是用脚踢他都纹丝不动,要是用铁钎敲,那更是火星子直冒!
许东升忍不住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带着敬畏和不解,反复摩擦着脚边上那已经硬化成一片、光滑平整得不像话的抹了这名为“水泥”的砂浆的墙。
触手时,只感觉这东西冰凉坚硬,毫无泥土的松软。
他用力按了按,又用指甲使劲划了划,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许东升喃喃自语,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摇头一颤一颤。
而他抬起头看着已经准备封顶的房子,更是脸上的颧骨都在颤抖。
十几天前,老子带人来看地方,这儿还是一片荒草甸子,兔子都不拉屎!这才几天?
砂浆都打到这个份上了?
这盖的是房子还是搭窝棚呢?
搭窝棚都没有这般快吧!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房子的样式也透着古怪。
别说窗户开得老大,这件事了,就连墙上还都还预留了奇怪的孔洞。
这家就不怕家里有耗子?
可这垒墙的速度…简直快得吓人!
那些穿着靛蓝短打的役夫,像是不知道累似的,号子喊得震天响,手脚麻利得让人眼花缭乱。
这主家又是从哪里请来的民夫,怎么一个个都跟拼了命一样干?
他们拿多少工钱啊?
他看着远处那已经砌起一人多高、夯土墙里抹着那种灰黑色“砂浆”的房架子,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几十年积攒的盖房经验碎了一地。
“东升叔!琢磨啥呢?”
一个同样穿着短打、脸上沾着木屑的年轻木匠赵四两凑了过来,顺着许东升的目光也看向那坚硬的地基和远处快速垒起的砖墙,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许东升回过神来,指着脚下的混凝土和远处的工地,啧啧称奇:
“四两啊,你跟着这主家干也有几天了。
你说说,这…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盖房子的法子,闻所未闻!这速度,见所未见!
这主家…到底什么来头?”他摇了摇头,实在想不通。
赵四两左右看了看,见监工的何老蔫离得远,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炫耀:
“东升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这位东家,可不是一般人!那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哦?”
许东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咋个通天法?比县太爷还大?”
“县太爷?”
赵四两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知晓内幕的优越感。
“县太爷见着咱们东家,那也得客客气气递帖子!
知道为啥这房子盖这么快、用料这么扎实、样式还这么…这么规整吗?”
他指了指那些预留的孔洞和明显超规格的墙体厚度。
“因为啊,这根本就不是按寻常民宅的规制盖的!”
许东升心头一跳:
“不是民宅?那是…”
“这是按着官府的衙署规制盖的!不,比那还讲究!”
赵四两语出惊人。
“您不知道吧,俺们昨天晚上新接到的匾字,今天早上刚把字钉好。”
“那可是纯黄铜的大字,一个字都有半斤多沉!”
说着,他伸手比划着。
“那大字一个个的钉在木板上,俺们头儿说,那五个字叫捧日司衙署!”
“衙署你懂吗,许叔,那可是官老爷办差的地方!”
“哦哦哦,原来如此。”
许老头赶紧点头,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捧日司是个啥玩意,但是衙署他知道。
感情他盖得竟然是一座官老爷的府衙呀。
怪不得手底下人这般的用力。
“许叔,能盖这般大的房子,俺也算见识过了!”
赵四两一脸的兴有荣焉,虽然他一共就钉了几个钉子,但是一想起这间雄健的大瓦房来,也会骄傲的挺起自己的胸膛。
这房子他也有功!
就在他准备再白话一阵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一句。
“开饭了!”
赵四两一愣,紧接着便觉得身边一阵冷风,嗖的一声!
五十七岁的老头愣是把他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撞得原地转了三圈!
许老头的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开饭了,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