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但结实的木屋内,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和淡淡的奶腥味。
完颜铁哥盘腿坐在毡垫上,大口嚼着夹了肉糜的饼子,油脂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完颜铁哥也不知道是最近兄长和嫂子的狗粮吃多了,还是肉饼子吃多了,日渐有些圆了起来。
他含糊不清地对坐在对面的完颜赫真说道:
“兄长,今日授马(驯马)的事儿,你还去不?那些周人学徒,可都眼巴巴在马场等着呢。”
完颜铁哥其实是挺喜欢教那些周人骑马的,毕竟有好酒,有好肉的。
而他对面的完颜赫真,这位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女真部落首领,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摆了摆手,声音有些低沉:
“不去了。今日那张……张大头人留了我饮酒,还有其他几个部族的头领也在。
授马的事情,铁哥,你自己带人去盯着点,别出岔子。”
女真部落一般都叫头人,因此在他们眼里,张永春就是真正的大头人。
“哦,知道了。”
完颜铁哥应了一声,也没多想。
三两口把剩下的饼子塞进嘴里,抓起一旁的皮袄裹上,便风风火火地推门出去了。
他今晚还准备好好畅饮一番呢。
这边完颜铁哥刚走,那边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慢慢走了出来。
来人正是完颜赫真的妻子乌笪喇,也是部落里受人尊敬的巫祭。
她脸上带着孕期特有的柔和光辉,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
完颜赫真一见,连忙起身快步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胳膊,语气带着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哎呦,我的乌笪喇,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快回去躺着。”
这都是他第三个崽了,可不能夭折啊。
而乌笪喇却轻轻推开他的手,目光落在丈夫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愁绪上,柔声道:
“我感受到了天神的指引,祂告诉我,应该出来走走,看看我的赫真为什么烦恼。”
说着,她顿了顿,直接问道。
“告诉我,我的雄鹰,是什么事情让你的眉头锁得这样紧?”
完颜赫真下意识地想回避:
“没……没什么,都是些小事,我能处理。”
越温柔懂事的妻子,越容易让男人自己扛着事情。
而乌笪喇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完颜赫真粗糙的大手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赫真,我们是夫妻,在祖神和族人的见证下发过誓,要共同面对风雨。
我不仅是你的妻子,也是部落的巫祭,聆听并分担首领的忧虑,是我的职责。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在妻子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下,完颜赫真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什么叫最后的轻语啊。
他叹了口气,扶着乌笪喇小心地在铺着柔软垫子的床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身旁。
“乌笪喇,”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困惑。
“这些日子,我们住在这周人的镇子里,时间越久,我心里……越是不安。”
乌笪喇安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完颜赫真拍了拍身下柔软舒适的床垫:
“你看,我们每天晚上,睡着这么柔软、这么舒服的床,身子都快被它养懒了。
吃着他们用奇怪法子做出来的、又香又烂的肉,喝着那些醇厚得让人忘不掉的酒……这些东西,太好了,好得让人害怕。”
他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天神指引我们离开这里,回到我们自己的山林和草原,我们的族人……真的还能忍受从前那冻硬的土地、嚼不动的肉干、酸涩的马奶酒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他又指了指外面:
“还有,那些周人的本事太大了!
同样是一口大锅煮肉,他们煮出来的,就是比我们煮的香烂入味!
他们有我们看不懂的工具,有我们学不会的手艺……我们除了养马、打仗,好像……什么都不会。”
最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存放钱袋的地方,语气更加沉重:
“最关键的是……那张大头人给我们的报酬,虽然沉甸甸的都在我这里收着。
可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这些亮闪闪的铜钱、这些精美的布匹,到底能支撑我们过多久这样的日子?
花完了怎么办?
我们拿什么去换这些好东西?”
乌笪喇静静地听完丈夫的倾诉,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完颜赫真紧握的拳头,脸上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赫真,我的首领,你的担心,祖神已经通过风告诉了我。
但你要知道,我们女真人,是在白山黑水间,与狼群搏斗,与风雪抗争,一代代活下来的坚强部族。
再苦的日子我们都熬过去了,难道如今有了更好的生活,我们反而承受不住了吗?”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未来:
“周人的东西是好,我们可以学。
他们的床舒服,我们可以记住这种感觉,以后让自己的族人也能睡上。
而他们的肉煮得香,我们可以想办法学来他们的方法,或者用我们的马匹、皮毛去交换。
钱币花完了,只要我们还有强壮的手臂,还有忠诚的战马,还有祖神赐予的勇气,就总能找到新的活路。”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犷的吆喝声:
“赫真!完颜赫真!在里面吗?我们来了!”
“哈哈,快开门,赫真兄弟!”
是其他几个女真部落头领的声音。
完颜赫真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愁容,恢复了首领的沉稳。
他轻轻拍了拍乌笪喇的手背,低声道:“你先回里屋休息。”然后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热情的笑容,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来了来了!快请进,都站在外面喝风吗?”
门外,以麻喇子为首的几位女真头领正搓着手,呵着白气,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麻喇子性子最急,一进门就扯着嗓子问道:
“赫真,那个周人的张大头人呢?不是说好了,今晚要请我们好好喝一顿他那种‘倾凉州’美酒吗?酒席设在哪儿了?俺的喉咙都快渴得冒烟了!”
他们可都羡慕极了!
我们也要做张大头人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