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即便隔着厚重的窗帘,也执拗地透进几缕,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明暗暗的轨迹。
林国栋费力地转了转几乎僵住的眼球,视野里是医院那熟悉得令人绝望的白色天花板。
他已经这样躺了多久了?一年?还是两年?
帕金森这个该死的病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一寸寸缠绕、收紧。
先是夺走了他行动的自由,然后是说话的能力,最后只剩下这双还能勉强聚焦的眼睛,和一颗被无尽悔恨填 满的心。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医生,我爸这样太受罪了。”
大儿子林建军那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
“我们做儿女的看着也心疼。要不……就别用那些进口药了,让他安详点走吧。”
林国栋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安详?建军啊建军,你是嫌医药费贵得扎心了吧?还是急着想清点我这把老骨头最后能剩下点什么?
他记得清楚,前几天医生还说,如果坚持用药,或许还能多维持一段时间的清醒。
“爸,您就放心走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二女儿林秀芳带着哭腔的声音紧随其后,伴随着毛巾擦拭额头的轻柔触感。
林国栋却只感到一阵冰凉的恶心。
她眼角的泪痕是真是假,他已经懒得分辨了。
“为了照顾您,我女儿的升学宴都没心思好好办,工作也请了好几天假……”
呵,升学宴?林国栋想冷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秀芳啊,你那宝贝女儿的升学宴,怕不是早就借着“为外公祈福”的名义,风风光光地办过了吧?
至于工作,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清闲差事,请假与否,又有多大区别?
无非是想在最后时刻,再表一表自己的“孝心”,为将来多分一杯羹增加点筹码罢了。
脚步声更近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和烟草味。是老三林建明。
“大哥,爸……大概还有多久?”
他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晰地钻入林国栋的耳朵。
“我那边还有个局,朋友们都等着呢。”
林国栋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
这就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三个好儿女!
在他弥留之际,一个盘算着省钱,一个表演着孝顺,最小的那个,则惦记着牌桌上的输赢。
“住口!”林建军低声呵斥了一句,与其说是维护父亲的尊严,不如说是怕被外人听见,丢了他的脸面。
病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记录着林国栋正在走向终点的生命。
就在这时,查房的护士推门进来,轻声对林建军说:
“林先生,您父亲账户里的余额不多了,可能需要再续一下费。”
续费!
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林国栋早已麻木的神经!他的脑海中,瞬间翻江倒海!
那笔钱……那笔本该让他安享晚年,甚至能庇荫子孙的八十万拆迁款!
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那是十几年前,老宅拆迁的消息传来,全家欢腾。
八十万,在那个年代,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
他记得,大儿子林建军是如何唾沫横飞地向他描绘那个“高新农业科技园”的宏伟蓝图,如何拍着胸脯保证一年回本,三年翻番。
他当时看着建军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想着长子总要挑大梁,便信了,将三十万交到了他手上。
结果呢?科技园成了烂尾楼,那个“朋友”也卷款跑路,无影无踪。
建军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投资有风险”,便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
他又想起二女儿林秀芳,梨花带雨地跪在他面前,哭诉女婿王强生意失败,被人追债,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剁手跺脚。
他看着女儿那张酷似亡妻的脸,心一软,二十万又递了出去。
可那笔钱,如同泥牛入海,王强依旧吊儿郎当,隔三差五还来找秀芳要钱花。
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林建明,迷上了赌博,欠下了一屁股高利贷。
债主凶神恶煞地找上门,在他家门口泼油漆、写大字。
建明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发誓戒赌。
他气得浑身发抖,最终还是不忍心看他真的出事,又掏出二十万给他填了窟窿。
那张写着“永不再赌”的保证书,墨迹未干,人就已经偷偷摸摸溜回了赌场。
最后的十万,在他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失去自理能力后,便成了三个子女轮流“保管”的香饽饽。
今天老大说要买进口营养品,明天老二说要请个好点的护工,后天老三又说有什么特效药……
钱流水般地花出去,他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重。
他心里清楚,那些钱,大多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悔啊!恨啊!
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轻易相信他们那些天花乱坠的许诺!
如果当初,他能更警醒一点,更强硬一点,守住那笔保命钱!
如果当初……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快速抽离,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再看清这三个“孝子贤孙”的嘴脸,想将他们的贪婪、自私、冷漠,牢牢刻进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
监测仪器突然发出一声尖锐而绵长的鸣叫,刺破了病房内压抑的平静。
“爸!”
“爸——!”
虚伪的哭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国栋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一道刺眼的亮光猛地撕裂了无尽的黑暗。
林国栋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惨白的天花板,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的旧木房梁。
阳光从糊着窗纸的木格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肥皂和柴火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揉揉眼睛——
一只虽然布满老茧,却依然孔武有力的手,映入了他的视野。
林国栋僵住了。
这不是他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之流畅,让他自己都感到了震惊。
低头看去,身上盖着的是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被。
他环顾四周,低矮的土坯墙,墙角堆放的杂物,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木桌……
这是……这是他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是他还没拿到拆迁款之前,那个清贫却还算安宁的家!
怎么回事?!
林国栋几乎是踉跄着从床上下来,几步冲到屋角那面蒙尘的旧穿衣镜前。
镜子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震惊地看着他。
男人头发花白了大半,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但腰杆挺直,眼神虽然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茫,却依旧锐利有神。
这不是濒死的林国栋,这是……这是他五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时的样子!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
剧烈的疼痛感传来,清晰无比!
林国栋瞪大了眼睛,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不是梦!
他……他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