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林初白很奇怪。他不像刚出来的大学生一样饱含热情地对待工作，接待来咨询的客人时也缺少像顾母一样感同身受推己及人的散发共情的魅力，他只是机械地跟客人交流着。顾回偷偷扒着门缝偷看过，在客人第三次忍不住抹眼泪时，看到了林初白龟裂的表情。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里，这种疏导谈话更像是一场失恋者单方面的诉衷肠交流会。林初白也发现了瞪着圆溜溜眼睛的偷窥者，不过这时咨询已经结束了。顾回又跑回自己的地盘。

丧失了组织完整语言的能力，有时顾回没办法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比如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被哥哥牵着手逛商场时，商场里的背景音乐难听到像20台播放着不同频道的收音机同时打开，她只好捂着自己的耳朵大叫，甚至一句难受都没法说出来。又比如说，她爱上了抽水马桶的流水声，每次看着水流消失的漩涡，好像耳朵里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随着这个黑洞一起冲进了下水道。

她经常待在马桶边就是一天，顾母不知道为什么每月的账单上多出那么多水费。

有次工作室的女厕突然开始维修，顾回没好地方可去，只好待在自己的地盘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往的客人。

在她沉默又吵闹的视听世界里，她习惯了只是用眼睛打量闹闹哄哄的周遭。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神秘莫测的。预约好了的客人通常安安静静地坐在候客厅，静默的吓人。

有的时候她看见别人手腕上化脓了或者结疤了的一条条细长的血痕，丑陋的瘆人。为什么她不去医院包扎要跑到这里来呢，甚至每次过来的时候伤痕都只增不少。

顾回记得她的脸，她时而面露痛苦时而心如死灰，偶尔表情里掺杂的复杂元素顾回看不懂，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难受的人太多了。

当然也有笑的开心的人，他们带着慢慢变得乐观的情况走出咨询室，就再没来过。

顾回已经很久没有失控过了，直到那个让她觉得一脚踏入地狱的女人出现在顾母的工作室。这个似男似女的打扮中性的女人盯着她看了一眼，她就惊恐地逃窜，躲在桌子底下歇斯底里地哭喊，候客室的客人都被这个突然发疯的女孩吓了一跳。顾回感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自己的脑髓，一时头晕目眩，好像被卷入了无底黑洞中。

林初白听到了，从会客室走出来，试图把惊颤的女孩从桌子底下抱出来。女孩胡乱拨开这双手，男人干脆把她硬扯出来，带到了自己的会客室，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和那副女人的面孔。

过了很久很久，女孩才慢慢停止了抽泣，把她安置在沙发上的男人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她哭。顾回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播放吓人的画面，嘴里胡言乱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皮质的沙发快要被她揪烂。

注射完镇定剂之后，女孩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熟睡的面孔。

似乎是对他有了信赖，顾回开始经常跑到林初白的办公室玩，女孩说不出话，男人也无话可说。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有时顾回控制不住的胡言乱语，男人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眼前的工作。

顾父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有时甚至一个月也不出现在客厅的餐桌上。顾回能感觉到家里硝烟四起却又阴气沉沉的诡异氛围，自从目睹了那件事之后，也越来越抵触顾母。顾回尽量不去思考它，不然总是忍不住手脚颤动。

冰冷的大房子里，温馨的大家庭气息慢慢消逝。

顾回现在也很疑惑，为什么当初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的夫妻可以相互淡漠和疏离到这种程度。她像所有婚姻破裂的家庭小孩一样，饱受父母自相残杀的痛苦。反而哥哥更像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几乎迟钝到感受不出出现了巨大裂痕的糟糕的父母关系。

仿佛只有顾回一个人沉浸在这种自杀式的折磨当中，是她亲眼目睹顾母把这场婚姻推向了坟墓。

那天放学回到家，家里的灯都闭着。哥哥还在上补习班，顾父把顾回送到家就又回到了公司。以为家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无奈地放下书包准备温习功课。隔壁的卧室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张的心情一直提到了喉咙口，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发出动响的卧室门口。从门缝望去。

顾回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画面。

两具裸露的身体交缠在一起。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似乎发觉了门口的动静，微微抬头望去，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却怔怔地向女孩投来探究恐慌最后干脆释然的目光。

一股无名的羞耻感交织而来，顾回被女人可怕的眼神惊到，慌张地跑出了家门。

才七八岁的小孩，眼前这幅给人带来强烈视觉冲击的画面，像是给她的心口撕开了巨大的裂痕。

妈妈出轨了。

而且是跟另外一个女人。

她失魂地冲向顾父的公司，在爸爸疑惑的几度询问之下，她支支吾吾还是什么都没说。

爸爸妈妈虽然彼此都在自己的工作上忙的不可开交，有时甚至几天难得一见，但她能感觉到两个人是有深厚的爱意维系的，她从来都不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她亲眼目睹了，妈妈在自掘坟墓。

巨大的精神冲击或者创伤可能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甚至不自发地患上精神疾病。

那个女人几次明目张胆地过来，顾回待在林初白的办公室见不到她。厕所的马桶修好之后，顾回更愿意躲在马桶旁边一次次按动冲水键。林初白偶然发现了她这个癖好，告诉她自己的工作室也有马桶，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地窝在了办公室。

第二次的视觉冲击来的措不及防，顾回好不容易构筑的心理大坝像被洪流瞬间冲垮，原本可以藏匿在自己的世界逃避带给她的冲击，大坝决堤之后，她逃无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