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退了又进,进了又退。
三个月已经过去,僵持不下,相持相恃。
许令在军中的威信再次受到挑战。
匈奴且鞮侯单于最后通牒给他:“本单于已经没有耐心了,太师如果再不拿下乌孙边境,就照军令状为国捐躯吧!”
许令没有慌张,神色淡定道:“单于莫急,还记得那股东风吗?老臣能感觉到,它的气息近了。”
“到底还要多久?我们的损失已经过了一半,诸位将领已经强烈不满了。”
“这,臣今夜再观天象方可确定。”
盛夏之夜,天空苍穹无垠,繁星密布。
许令抹着自己的胡子,佝偻着脊背,手拿着星盘,从戌时等到子时。
远在紫映丘的什俢明这两日眼皮直跳,夜不能寐。
伊一自从醒过来便闹了一阵要回去乌孙。
直到什修明给了解忧留给她的信,这才过了几个月的安心日子。
大着肚子的伊一正在给什修明缝缝补补。
手指戳破肿了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夫人做的衣服够为夫穿好几年的了。”
什修明坐在伊一背后,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嗅着她的长发。
伊一扭头回眸,一脸温柔地看着什修明。
“夫君若是不嫌弃,为妻愿意精修女工。”
然后莞尔一笑,抚摸着肚子又开始忙手里的活儿。
什修明拉她起身揽在怀里。
“带你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夫人,将你养回20岁的模样。”
“20岁的我?”
伊一努力回想自己20岁的样子。
皱了皱眉。
“不,20岁的我还没遇到细君公主,并非真正的我。”
什修明心疼她,只管抱紧她。
“谁说的?20岁之前你就已经遇见我了,这才是完整的你。”
伊一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像只小猫煨在他的怀里。
两人一改往日打打闹闹玩笑儿样子,只是静静地待着。
都在等着谁先开口。
果然沉不住气的还是伊一。
“你可是在外面观察到什么了?”
什修明欲言又止。
伊一摸了摸他的小胡子:“小老头儿,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吗?”
“不是我喜欢你的吗?”什修明打趣道。
伊一起身取了自己的鞭子过来。
“趴”的一声甩在地板。
什修明赶紧举手投降:“但听夫人所言。”
伊一手指头一根一根数着:“第一,你就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不会老。”
“第二,你从来不会退缩,掐指一算什么都掌握在手里。”
“第三……”
正要继续,被什修明握住了手。
“夫人,如果我说……”
“嘘,听我说完。”伊一并不由他。
“第三,后来发现你也会变老,也会害怕,也会有牵挂。”
什修明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一样。
“你都喜欢吗?”
伊一逐渐收起前两根手指头,留下第三的那一根指头。
那是大拇指。
什修明心领神会。
他望了望窗外,回过头来,一眼坚定。
“如今我也看得不真切了,看来天数,就要到了。”
伊一已经观察这个一直站在外面看天象的人好几天了。
这次的反常在她意料之中。
“看不出来就不看了,说明老天有意收回这样的异能,想叫你下下凡,被我困在红尘之中呢!”
脱离了管用的思维,确实是什修明自己不能适应。
“但是还是担心北边的战事……”
“那不然我们现在就出发?”
伊一似乎在等着什修明下定决心。
“不,都说了我们再不问世事的,我会陪着我的孩子出生,给他取名字。”
两人商量无果。
日子一过就到了伊一即将临产的时候。
产婆在产房已经三个时辰了。
什修明却连伊一的叫声都没听见。
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推开门询问:
“怎么样了?”
“生出来没?”
“必要时候保大……”
产婆硬生生将他头按了出来。
“你个当爷爷的不要这么着急,女人生孩子都是一样的,也不怕忌讳。”
什修明回了句:“爷爷?你说谁呢?”
产婆噘着嘴巴摆了摆手:“姑娘不是喊你小老头儿?你不是孩子爷爷是谁?”
什修明终于吃了瘪,只能心里嘀咕:“我是你大爷……”
确实苦笑不得。
伊一听了接忘了生产的痛,倒是肚皮都要笑痛。
产房的门缝里不断有血腥味渗出来。
什修明以前做了违背天地运转规律的事。
他从来没有奢求自己会后继有人。
但他更明白自然的反噬是不可逆的。
一个逆天的人竟然求起了天神。
“我什修明愿意以残躯敬献天神,但求他们母子平安……”
近来他悄悄关注着乌孙的战事。
除了密探的线索,他还得琢磨许令的阴招。
不过明显感觉自己身体能量越来越虚弱。
阴阳也乱了。
占卦问星都有些力不从心。
明明刚才还满天繁星。
现在的天空突然变得时明时暗。
终于一声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天空,一米阳光出现在傍晚的天际线边。
“伊一,我们叫他什天可好?”
伊一脑子转了一下,沉默后点头回应。
“天儿,天儿,我们的天儿……”
孩子出生的第十天。
什修明趁着孩子还没睡,抱在怀里逗耍,拨浪鼓“咚咚咚”的声音温柔而又有力。
伊一躺在一架漆木椅上,手里还在给孩子做小衣裳。
什修明空着的一只手就将伊一手里的东西夺了过去。
“我让回去大汉的商队带了好些天儿的衣物,到十岁都还有,夫人何须劳心劳力,快些休息。”
伊一盖上裘毯,合上眼。
又睁开来。
“小老头儿,你说天儿十岁的时候该有多高?壮的还是瘦的?”
什修明拉过伊一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
“那一定是向他阿爹一样,世间难得。”
“好想他马上就长到十岁。”伊一顿了顿又坐起来准备做没完成的衣服。
什修明便沉默了。
将熟睡的孩子轻轻放在榻上,堆了堆小枕头的形状,固定好小脑袋。
伊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几套新做的衣服和皮靴。
“新衣服就要趁着热乎劲穿,我将它们都放在一个地方,你看看。”
什修明转眼确认了下位置。
“有夫人在,记性好,帮我记一下位置。”
伊一自己轻声嘀咕了声:“也有我不在的时候。”
什修明听见了。
但他假装没听见。
“夫人知道我出远门根本不算远门,一般足月就归。上次接生的产婆我买断了她的活计,专门负责照顾你们母子。”
夜深了。
屋外虫鸣风啸,乌云遮月。
什修明蹑手蹑脚起身,穿了一身精干的夜行衣。
他从一个密匣子里拿出一颗药丸,就着过了夜的旧茶水仰头吃了下去。
行囊很简单,就是一个包裹,只带了一身伊一给他特别准备的衣服。
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
伊一偷偷虚着眼睛瞧了瞧他。
见他转身,又赶紧闭了起来。
他轻声走到榻前,俯身下来,按住自己的胡子,在伊一和孩子的额头啜了一下。
瘦削的身影,牵着一匹高瘦的良马,急促地奔跑出了天际以外。
躲在虚掩着的窗户后面的伊一,手里攥紧了一份帛书。
那是她在什修明行囊中偷偷拿出来的。
直到什修明离开,她才打开看。
“……阿合琪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