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曦来了热河行宫多久,就窝在寝宫内多久,梁弘旭邀她去赏雪封青湖,她以疲累推辞;梁弘旭邀她去赏浩荡雾凇,她以天冷推辞;梁弘旭邀她去山顶赏浓浓雾绿,她又拒。
梁弘旭被她拒绝地恼了,拽着她就往宫外走。
长街热闹,熙熙攘攘,亦如凉州那日。
唐婉曦神情恍惚,梁弘旭连叫她三声才反应过来。
“你在想何事?”梁弘旭面露不喜,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唐婉曦只要走神定是在想那人。
唐婉曦看出了他的不悦,道:“我在想你的女人明明那么多,为何这次出……出来只带了我一人。”
梁弘旭的面色稍稍缓和,调侃道:“吃醋了?”
唐婉曦眼底一片讽意,半瞬又掩住,面无表情道:“好奇罢了。”
梁弘旭瞥了眼周围的行人,猛地将人搂入怀中,俯她耳侧低语:“朕的后宫有你足矣。”
唐婉曦不设防地跌入他怀里,闻言瞳孔晃了晃,两手一时不知该放何处:“何意?你遣散了你的三千佳丽?”
梁弘旭的凤眸亮亮地看着她,桀骜阴狠的性情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改观:“经这一战,朕想清了很多事,亦明了了心中所想,早在带你入宫起朕便动过遣散后宫的心思,只是朝堂牵扯后宫,其看似平静,实则云波翻涌,因而朕只得暂且拖着,好在如今事情都解决了,朕的权势稳固,已无须顾及于谁。”
宽厚的掌心包裹住小巧细手,梁弘旭的语气认真且温柔:“朕知你们女子都不愿同旁的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遣散后宫是朕对你的诚心,亦是不蹉跎其他妃嫔的年华,让她们重觅良缘。”
唐婉曦瞳孔颤了颤,不太敢看他。
梁弘旭的爱意直白而炙/热,他甚至愿意敛去帝王的高傲威严,满心虔诚地来爱她,可这于唐婉曦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压迫。
她不爱他,梁弘旭一厢情愿地用着自己的方式诉说情意,可这对唐婉曦来说,只是沉重的枷锁罢了。
“随朕去河边走走?”
唐婉曦默了片刻,点头。
就在此时,侍卫让出道来,一身黑袍的尹澈眉目凝重地走来。
“可是出了何事?”梁弘旭见他匆匆。
尹澈警惕地扫了眼周围,凑近压低声道:“皇上,之前抓的不是兰兆,是兰兆找来的替罪羔羊,此人长相与兰兆极像,又凭出神入化的妆技瞒过了众人。”
梁弘旭眼冒寒光“尹澈,这就是你为朕办的事?真正的兰兆呢?”
“皇上恕罪,好在泰/州刺史治安严谨,又识得兰兆模样,兰兆所用的假人身契被其查出端倪,如今已被关押在泰/州牢狱里了。”尹澈顿了顿:“皇上,可是要将人押送归京?”
梁弘旭的眉头下压:“不了,朕要亲自就去泰/州提审兰兆。”
“那微臣现在去备马车?”
梁弘旭的视线转向唐婉曦,欲言又止。
“你不必顾虑我,我自会在行宫好生待着。”
“你不愿随朕同去?”
“我近来疲累,就不随你奔波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唐婉曦摇头:“春困秋乏,万物自然规律罢了。”
梁弘旭想了想:“泰/州穷苦,你不去也好。尹澈,多派些人马保护婉妃安危。”
“是。”
梁弘旭走后,唐婉曦身边的侍卫不减反增,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梁弘旭对她素来是不放心的,有爱即生占有,说是护卫,可能更多的是监视。
市列珠玑,烟舫画廊,唐婉曦却无半分兴致。
“秀娟,回去吧。”
话音刚落,小巷口忽得拐出一人,速度极快地跑向她。
唐婉曦心跳如鼓,因为此人不是旁人,而是近一年未见的长商,他手里紧紧捧着一物,扯开嗓子正要开口,一支长箭猛地刺穿他的胸口,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接二连三地刺破他的身躯。
“裴将……”
他的双目骤然圆瞪,身体失了平衡,踉跄倒地,白绢里包着的玉珠滚了一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唐婉曦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可那抛洒在空中的玉珠和长商那一瞬的痛苦挣扎却仿佛被定格在脑海。
“娘娘!”
唐婉曦只觉得眼前发黑,四肢发软,无力地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已在行宫寝殿。
“娘娘!”秀娟握住她的手,激动不已:“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有孕了……娘娘您怎么了?”
唐婉曦揪着心口那处,痛得不能自已。
“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唐婉曦额角渗出虚汗,五官痛苦到扭曲,发出的声音哑到了极致:“长商……珠子……”
秀娟的瞳孔一动,犹豫了片刻,还是决意掏出了两颗玉珠。
唐婉曦怔然。
“那人看着不像是要伤害娘娘,倒像是拼死也要将此物呈给娘娘看的样子,所以奴婢暗暗猜想那人与娘娘应是相识,而此物对娘娘而言恐是非常,故而奴婢趁侍卫不注意偷偷带了两颗回来。”
秀娟顿了顿,继续道:“娘娘,您一直在等的,是赵国少将裴卿辞,对吗?您也不是富商大贾的女儿,而是赵国公主唐婉曦,对吗?”
唐婉曦痛到心脏痉挛抽搐,哽咽难言:“我知长商意,我知裴郎……”
手掌心的玉珠珠面流畅,圆润光泽,可见打磨之人的用心之深切。
他素来把她的事放心上,即便是被捕之后,心心念念的还是婉婉心疼的羊脂白玉手镯。
梁弘旭得到唐婉曦有孕的消息后喜到不知所措,急速处置了逆贼兰兆,便快马加鞭得赶回了热河行宫。
流光溢彩的千层莲花灯盏在眼前晃过,梁弘旭穿过百宫千殿,兴奋地推开宫殿大门,绕过屏风,凤眸定在唐婉曦脸上片刻,迫不及待地上前抱她。
“婉儿,我们有孩子了!”梁弘旭喜上眉梢,他紧张地和她隔开距离,生怕伤了腹中孩儿,眼神慈爱地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朕要当爹了,朕要……呃!”
唐婉曦藏在长袖里的利刃泛着白光,决绝地插////进他的肩膀,匕首破开血肉的声音淋漓,惹人寒颤。
梁弘旭吃痛地单膝跪地,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两行清泪滑落,唐婉曦的声音又冰又冷:“你杀害那个孩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有父亲,他的父亲也会像你如今一样欣喜,可你杀了他,还狠心杀了他的父亲。我的孩子,我的丈夫,都死了。”
“你骗我……梁弘旭!你居然骗我?”
梁弘旭唇色苍白,辩解道:“婉儿,朕不是有意的。”
“有意无意的,已不重要了。”唐婉曦发出凄凉的笑声,反手拔下那支梨花簪子:“我不杀你,他说你是一位好皇帝,所以我不杀你。这一刀,就当我为裴郎报仇了……我得去陪他了,他这人虽不善言辞,可我知道,他其实很想我伴他身侧,不论生死。”
玉簪封喉,鲜血溅了一地,指间的簪子坠地,碎得不成样子。
“不——!”
梁弘旭目眦欲裂,他踉跄地爬过去,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唐婉曦的脸上,双手发抖发颤地捂住她汩汩流血的脖颈,痛到极致地哭吼:“婉儿,你不要吓朕……”
“婉儿,你理理朕……”
“婉儿!”
长夜沉寂,梁弘旭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拔下肩膀的匕首,面无表情地插/进自己的胸膛。
鲜血涌入喉间,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口腔,他拥着唐婉曦躺下,嘴角勉强抿起一抹惨淡的笑:“婉儿不怕,朕陪着你。”
刹那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漆黑的夜空像是被什么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宛若漩涡黑洞,两端的元神混沌紊乱,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盘旋于此,窜动纠缠,强大的不可控吸力致使元神冲破限制,误入异时空或重返原时空。
藏在眼皮里的眼球动了动,见状,矮桌上的幽蓝纱袍男子搁下茶盏,语气平和:“醒了。”
范衡谨撑住床沿,脑子嗡嗡阵痛,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本就断了一尾,如今为护神女又毁一尾。”古朴茶香扑鼻,泊水灵君再次斟上一盏,轻搁在对面:“狐尾于狐狸而言有多重要,不必我提醒你吧。”
范衡谨说出他的合理解释:“她是神女,她不能死。”
泊水灵君挑眉:“哦?缘由在此?你耗修为抵御太阳神力也是因她的神女身份?”
范衡谨冷眸扫他:“你自知缘由,又何必多余问我。”
泊水一笑:“还生气呢?”
他不语。
泊水灵君轻叹,正言道:“衡谨,神女由天地孕育而生,是天地赋予了她生命,保护苍生是她的使命。你妄图以一己之力抵挡太阳神力,先不说效果微乎其微,长此以往,你的修为也终将耗尽。”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
泊水灵君轻笑:“办法?你的办法就是违抗灵族?斩下自己的狐尾护她离开?”
属于裴卿辞的记忆正在冲撞刺激神经,范衡谨不适地皱了皱眉,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她的那脉元神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只知溯回之门能破开时空结界,却不知时空异动亦能。”泊水灵君顿了顿,道:“一旦凡人命数遭到外侵元神的破坏,带来局势大变,这个时空就会出现异动,而这些外侵元神,也将会被溯回之门送回原有时空。”
泊水灵君调侃道:“梁赵两国本该建立姻邦之交的深厚联盟,与西夏形成三足鼎立的稳定局面,却因你们三个的搅和,梁国称霸中原,这原也不影响命运走向中的稳定局势,坏就坏在,梁弘旭在唐婉曦死后也跟着自杀了,造成了如今割据混战的残破景象。”
“谁的元神宿在梁弘旭体内?”
“还能是谁?”泊水灵君抿了抿茶:“生来没有情丝的魔族呗。”
范衡谨踉跄起身。
“诶诶诶!伤得这么重还想去哪?”泊水灵君上前扶他。
“我得去找她,她的那脉元神太过微弱,可能寻不到她的宿体。”
泊水灵君眼睛半转:“不必了,三位长老已经用寻源古灯寻回了。”
范衡谨的瞳孔骤然定住,剑眉下压:“你故意在此拖延我?”
“即便我不拖延,你也赶不来了。”
范衡谨心头咯噔一跳,怒得推开他,手腕一转,凝起幽幽蓝光,长剑显现,念诀间,人已瞬行至破冰灵谭。
范衡谨提剑而起,旋身斩碎三位长老设下的结界,犹如穹庐笼罩的红光须臾间冰裂破碎。
“衡谨狐君!”众灵兵纷至沓来。
范衡谨念诀,一道幽蓝结界暂时堵住了众灵兵的去路,随即转身入内,快速穿过水冰寒桥。
当远远地就看到被三道灵光架高的罗颂舟时,范衡谨衣衫掩盖下的肩颈肌肉瞬间绷紧,他掌心运气,凝起成诀,缕缕蓝色光晕在他周身缠绕,毁天灭地的灵力汇于剑心,随着他的招式展开,长剑气势如虹,硬生生打断了三位长老的施法,将人尽数震荡开来。
三位长老吃痛倒地,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范—衡—谨!”
范衡谨屈起大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迹,见罗颂舟缓缓下坠,他连忙上前。
“小舟!”
然而他还没能走近,一道直冲云霄的滔天气波向四面八方震荡开来,范衡谨没个防备,直接被击闪至谭沿,三位长老亦是急忙以袖遮挡,就连破冰灵谭外的灵兵也未能幸免,受这冲波震开。
罗颂舟痛苦地跪在谭心,死死捂着犹如炸裂般剧痛的脑袋,青筋脉络从脖颈蔓延至下颌角。
“呃啊——”
神力浩荡,大长老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与其他两位长老面面相觑。
他们原是打算强行取出破损元神中的神女之力,没曾想神女的元神如此厉害,残破至此竟也能愈合完好,召醒神女。
三位长老大喜,虔诚参拜:“求寒武神女献出神力 ,护我两荒灵族。”
闻声赶来的众灵兵见了那冲破天际的磅礴银光,不敢再细看,扑通跪了一大片,随着长老们高喊道:“求寒武神女献出神力 ,护我两荒灵族!”
“求寒武神女献出神力 ,护我两荒灵族!”
“求寒武神女献出神力 ,护我两荒灵族!”
额间显露神印的罗颂舟艰难强撑起来,在他们的高喊中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捂着胸口一身狼狈的男人,他也在望着她,目光复杂深沉,愧意,爱意,怜意,痛意,却独独没有其他人眼中的敬意。
奴隶市场嘈杂肮脏,地面坑洼,淤泥腥臭,甚至还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尿骚味。
这些奴隶就像牲畜那般被关在笼子里,大寒天却衣不蔽体,拥挤地蜷缩在这笼子里,沉重生锈的项圈锁着脖子,长长的锁链拴连着笼子底的铁棍。
来客与商贩毫不避讳地商谈价格,龅牙嘴里吐出的话龌龊又低俗。
“这丫头长得真俊呐。”一个肥肠满肚的中年男人瞅着罗送儿说道,目光浪/荡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
商贩见这人帽镶玛瑙腰挂玉,笑嘻嘻地凑上前去:“贵人当真是有眼光啊,这是小的前两日刚贩进来的丫头,新鲜着呢,瞅着小脸蛋,水灵灵的,可人得紧。”
那人笑得露出一嘴金牙,交叉着手在身后,弓背下蹲,像招呼狗似的啧啧勾手:“把头抬起来给爷瞧瞧。”
罗送儿蜷着手脚,害怕得浑身抖擞,如鸵鸟那般把头埋起。
商贩一见就来气了,挥起鞭子抽她,但因为隔着笼子,没抽着人,倒把笼子抽得哐哐作响。
“爷跟你说话呢!听不懂人话吗!把头抬起来!”
罗送儿吓得尖叫,本能得往笼子里头缩。
中年男人等得不耐烦了,指挥商贩去开笼子:“爷今日还偏就要看清你的脸。”
肥胖的双手眼见着就要碰到罗送儿的胳膊,一颗石子忽地飞速砸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手。
中年男人痛得呼出声来,豆粒大的小眼发怒睁圆地看向来人。
“你谁啊?”
只见来人手执竹笛,腰间挂有一蓝田梅花状的玉佩,青竹白鹤暗纹直裰修身,外披深色镶黑狐毛披风,薄唇微抿,外透着矜贵清冷气质。
边上站了一个身穿银丝白貂袄的少年和一个高束长发的丫头,各自交叉着手,满眼不屑地冲中年男人撇嘴。
“这丫头,爷买了。”范衡谨言简意赅:“清风,给钱。”
中年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范衡谨就要骂:“这丫头是我先看上的!你他……哎呦哎呦!”
藤萝反手就把他的手指给拧断了,痛得他嗷嗷直叫,语气又骄又狠道:“我家大人岂是你这杂碎能横指的?”
商贩冲着清风点头哈腰,见他拿出三个金元宝,眼睛都看直了。
“谢谢爷!谢谢爷!这丫头现在是爷的了!”
他乐呵呵地去拽锁链:“你这丫头真是好命,有钱的公子爷买你了。”
罗送儿被他拽到了笼子边,她心里怕得很,抱着身侧笼子上的铁棍就要躲,赤/裸皲裂的小脚在慌乱间卡在了笼子底的铁棍之间。
“嘿你这不识好歹的奴才!”商贩扬起手就要扇她,被范衡谨冷声呵住。
“住手。”
商贩哪里还敢嚣张,陪着笑:“爷,这奴才不懂事……”
“钥匙。”范衡谨摊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宛若润玉。
商贩奉上钥匙赶忙退开了身。
范衡谨半蹲下来,语气清清冷冷:“不想被他揍就过来。”
神里面落魄至如此境地的,你怕是头一个。
罗送儿神情紧绷,嘴唇颤了颤,怯怯地偏头看他,却迟迟不肯动弹。
范衡谨也不急,伸出手静静等她。
“小姑娘,我家大人是好人,你快出来吧。”清风笑着安抚。
藤萝瞥了眼笼子里脏兮兮的一坨,吓唬她道:“快些出来吧,我家大人要是变了主意不要你了,你可就得继续留在这里被打被骂了。”
罗送儿瞳孔一动,掌心渗出了汗,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近。
钥匙插/进锁扣,随着咔哒一声钝响,范衡谨替她卸下沉重枷锁。
“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