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面露难色,叹了一声:“我是镇上一户落魄人家里的老妇人,近来到处都在闹饥荒,米铺告罄,连菜都买不到了,可是家中上有两位耄耋老人,丈夫早逝,儿子又常年征战在外,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为了生存,我不得以才来这深山之中,想着找些野菜和野果回去孝敬二老,没曾想饥饿过度,浑浑噩噩地倒在了姑娘家门口。”
“饥荒竟闹得如此严重。”女孩忧虑地低声喃喃。
“姑娘一人住在这深山之中?”老妪疑惑。
女孩笑了笑:“也不算一人,我有一只黑狐作伴。”
老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矮柜上一动未动盯着她看的黑狐,顿时吓了一跳。
“狐狸!有狐狸!”
“老人家莫怕,小黑球是家养的狐狸,不伤人的。”女孩安抚她,随后板着脸看向黑狐:“都说了多少遍了,矮柜上的杂物多,不许跳在矮柜上玩闹。”
话音一落,黑狐老老实实地跳下矮柜。
“它懂人话?”老妪两眼瞪得溜圆,惶恐不安,眼底惧意。
女孩点头:“小狐狸聪明着呢。对了,老人家还饿着吧,我这也还没吃完,可要添副碗筷一起吃?”
老妪强装镇定,嘴巴处松弛的皮肤因嘴角扬起的动作而被提起:“好。”
然而等女孩拿着瓦碗回来时,却不见老妪身影。
“老人家呢?”女孩问黑狐。
黑狐紧随其后进来,嗅了嗅气味,摇晃着尾巴跑到门外,朝着竹林的西南处扬了扬下巴。
女孩沮丧地努嘴:“还以为终于有人能陪我说说话了,怎的就走了,怕不是误会我是妖精了。”
妖精?
黑狐不解地歪了歪头,眼神懵懂可爱。
女孩蹲下来摸它的头,轻描淡写:“无事,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黑狐两耳竖起,妖精不妖精的立即抛至耳后,欢脱地跳上/床,乖巧地坐等。
女孩忙完后过来,自然地展臂抱它入怀,屈膝坐着,捏它后颈。
“可算愿意上/床睡了?”
黑狐舒服地眯眼,踮起爪子亲昵地蹭她的手。
其实它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貌似那该死的春期过去了,非但不难受,浑身还暖烘烘的。
一人一狐拥着入睡,待到夜深人静,汹涌澎湃的灵力开始在它体内游走,日日如此。
黑狐未曾察觉,亦不知自己灵智已开,然而它还是有所感觉,比如突然变强的攻击力,还有伤口令狐惊异的愈合速度。
它没太当回事,只以为成年狐狸的体魄当之如此,直到某一日红霞破天,灾难降临。
百余人手执棍锹耙箭气势汹汹地穿林而来,直奔木屋,面目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
“县老爷,就在前面!”说话的正是那日的老妪。
县老爷捋了捋胡须,一身繁复花纹绸缎:“高婆子,你确定那屋里的是狐狸精?”
老妪坚决断言:“我高婆子怎可能说假话?哪里有人会养畜牲?百姓们养家禽都是拿来吃,她竟养野狐!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会是人?定是只狐狸变的妖怪!这次的饥荒,八成是这狐狸精惹出来的!”
县老爷心中的怀疑因高婆子的最后一句变得荡然无存,他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比起丢官帽,他宁可冒这险来“除妖”,若是真因此解了这次的灾情,不但能得除妖大师的头衔,还能立下功绩,受百姓拥护爱戴不论,指不定朝廷一高兴,还能将他的官位提上一提!
县老爷心里美滋滋的,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黑狐正好奇地抓挠着女孩用竹条给它编的小球,忽地竖起狐耳,嗅出了空气中弥漫膨胀的杀气。
寻常它只能听出异动,如今不知为何,竟能精准地判断出对方的来意。
它来不及思考缘由,动作迅速地跑去菜圃找女孩,嘤嘤几声,随即咬住她的裤腿一个劲地拽。
“诶诶!”女孩被它蛮横急切的咬劲逼得踉跄了几步,正要质问,身后的竹林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就是她!”
女孩猛地侧目而视,只见那日她好心救下的老妪,竟恶狠狠地指着她,老皱的腮肉因过分气愤而抖动起来。
她的脊背发寒,耳后充斥着人们义愤填膺地谩骂,那些话语宛若化成刺破血肉的银剑,叫人难以呼吸。
“狐狸精!带来灾难的狐狸精!”
“快看那只黑狐!它的眼睛在冒蓝光!”一个肩扛铁锹的男人双目瞪圆,铁锹哐当掉地,吓得跌坐在地。
众人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无不又惊又惧,皆往后退。
女孩亦注意到了黑狐瞳孔正泛着幽幽蓝光,眼神错愕地盯着它。
黑狐早已松开女孩的裤腿,见她用如此眼神看自己,不解地歪了歪头,眸色受伤地退了半步,冲着女孩低低嘤叫。
忽地,利箭划破苍空,不偏不倚地正中黑狐腹部,鲜血汩汩流出,它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直直望向女孩。
“小黑球!”女孩怔然,慌张无措地跌跪在地。
与之相应而来的是一粗蛮男子的高呼声。
“我射中了!我打死妖精了!”
县老爷大笑:“一箭就奄奄一息了,这妖精也不过如此啊。”
“它不是妖精!”女孩的眼泪吧嗒掉落:“它不是妖精……它怎么会是妖精呢?它是与我/日夜朝夕相处的小黑球,是我的狐狸!你们杀了我的狐狸!”
女孩死死地盯着那群人,眼白处拉满了红血丝。
众人心里咯噔跳,又有退怯之意。
被血糊湿的黑银狐毛狼狈地黏成一簇一簇的,胸腔起伏着,虚弱又可怜,女孩颤抖着手虚捂在它的伤口上,泪珠溅湿了泥土残叶。
“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的。”她慌乱地抱起黑狐:“我这就带你走,我不会让你死的。”
见女孩抱着狐狸要跑,县老爷呼出一口浊气:“那妖怪中了箭,决不可让她们跑了!快追!”
一时间,偌大的青山回荡起了嘶吼声,几近叫人振聋发聩的程度,那群人仿佛变成了狰狞可怖的怪物,长箭如细雨,密密麻麻地穿风而过,林中飞鸟受惊四散,发出悲凉长鸣。
女孩猛然止住步子,瞳孔骤然紧缩成孔,倒映在上的悬崖峭壁逐渐清晰,她蓦地转身,长箭迎面射来,生生刺穿了她的胸口。
天际的那抹霞红彻底黯淡,被漆黑的夜色浸润。
女孩失重下坠,她怀里紧紧抱着黑狐,瞳孔痛苦震颤地望着昏沉苍空。
慢慢的,她的眼皮愈来愈重,这一生如浮光月影在脑海浮现,阿爹,阿娘,最后是那只满身伤痕戒备警惕走向自己的小黑狐。
大雨滂沱,冲刷着被鲜血洇染的泥地,大树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发出沉钝的沙沙声,一阵悲痛到极致的狐鸣破天震地,断崖底下的黑狐趔趄着四肢,身上的狐毛成簇,血水在末梢汇聚成滴,吧嗒吧嗒地溅落在泥泞土地里,与浑浊肮脏的泥水混成一团。
黑狐在女孩的额前落下沉痛一吻,眼底幽蓝更甚,涌出的灵息如缕缕丝线盘纵,缠绕周身,与之缔结了灵族婚契。
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十年后的某夜,原该安谧的小县被吞天戾气笼罩,万巷死寂如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无处不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高婆子双脚悬地,脖子被无形力道狠狠勒住,拼命挣扎乱蹬的双脚不再动弹。
范衡谨收回灵力,目光空洞冰冷,他转袖一挥,房门被猛地打开,砰得一声撞上后墙,不堪一击地轰然倒地,激起了一地的灰尘。
他漠然地踏尸而过,长街昏暗,月光幽沉,照在地上逐渐蔓延开来的鲜血处,照在踽踽独行的身影上,孤寂且落寞。
木屋前埋有一墓,竖着的木碑上未提一字。
范衡谨轻抚木碑,清泪无声滑落。
“本该刻名,可我不知你名,想刻吾妻之墓,又恐你不喜,索性不写,且当你还活着。”范衡谨嗓音微哑:“我知你还念着双亲,所以今夜一过,我打算动身去为你寻亲。”
范衡谨低喃,勉强笑着:“我如今已能化形了,也能陪你言语了,可你不得见,一切都变得无甚意义。”
天雷霹雳滚滚而来,直破云霄,映亮了天地万物。范衡谨眸子微动,隐有察觉异样,随即化成狐形,窜入竹林之中,然而天谴不可避,那道亮紫白光闪电生生劈断了他的一条狐尾。
它痛苦地低嘤,鲜血涌入喉腔,满嘴尖牙无不是淋漓血色。
暗香扑来,斑驳竹影下走来一人,脚步声沉稳淡然,可它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看清来人了,意识逐渐模糊。
“与人类定下灵族婚契已是奇闻,竟还违背天命杀戮众生。”泊水半蹲下/身来,掌中的紫光蓬勃,柔和地笼罩在它的伤处。
天光微亮时,只见一清儒男子手里抱着一只受伤的黑狐,消匿在朦/胧山雾之中。
脸颊上的濡/湿感令她不适,罗颂舟乌睫轻颤,入眼即是范衡谨近在咫尺的脸,她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拥在怀里,亦注意到了他泛红的眼眶和挂在眼帘欲坠不坠的清泪。
“大人……”罗颂舟半怔。
范衡谨仍旧不错眼地看她,目光深沉而遥远。
封印碎裂,那段被尘封在角落的记忆宛若断了锁的匣子,尽数涌出,记忆深处的模糊人影逐渐清晰,与眼前之人全然重合。
范衡谨惨然一笑,内心宛若野风过荒境,苍凉悲沉。
此般命运,神明待他当真是不见半分怜悯。
“我无事。”范衡谨强压下翻涌的思绪,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故作淡然:“既醒了,就随大人回去吧。”
罗颂舟蹙眉:“我怎的晕过去了?”
范衡谨微侧身,露出了身后物——那是一棵主干有她两只手臂粗的竹子,横截面顺滑自然,像是被锋利的锯子利落砍断。
“许是有人来这伐过竹,砍了大半又不顾了,方才大风一吹,便倒了下来,正巧伤着了你。”
罗颂舟一愣,嚅了嚅唇:“是吗?”
她上下摸了摸自己,半是疑惑:“可我身上……”
“莫想了,人没事就好。”范衡谨摘去落在她额发上的竹叶,温柔深重的眸色令罗颂舟瞳孔晃动,心口骤然一颤。
然而仅是半瞬,他的眼神又恢复如常,仿佛刚刚只是罗颂舟的错觉那般。
“走吧。”他迈步向前。
罗颂舟连忙跟上,脚踝一痛,她忽得捂腿蹲下。
“怎么了?”范衡谨顿住脚步:“可是崴了脚?”
罗颂舟低低嘶了一声,咬唇:“没关系,不算严重,小舟可以……”
“我看看。”
范衡谨俯下/身来,眼见着就要去脱她的月白云纹绣花鞋,罗颂舟脸上顿时涨红,先他一步护住了鞋,瓮声瓮气地嘀咕:“女孩子的脚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他的玉指微僵,垂眸不知在思虑什么,好半晌才收回手。
“我背你。”
罗颂舟愣了半愣,脸庞染了几分薄红,芊芊素手犹豫地搭上了他宽厚的肩膀。
他的脚步亦如那年寒冬沉稳,温热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裳,正一寸寸地渗入她隐在衣物下的肌肤。
“大人。”罗颂舟趴在他肩头。
“嗯?”
她再次鼓起勇气:“你可否回小舟那句话,为何拒了那些亲事?”
范衡谨心头发沉,勉强地扯了扯唇:“自是要给你寻更好的夫婿。”
罗颂舟挂在他脖子上的长指微拢,望着他的眼神犹如粼粼水波,语气中带了几分恼意:“三年之处,大人莫要说不知小舟意。”
“那小舟是因何心悦大人?”
“大人救我,护我,为人正直,处事泰然,立如溪涧青竹揽风霁,笑若泊船涟漪江浸月……大人的好,不是小舟能数清的,而心悦,亦不能用缘由加以解释。”
范衡谨静静听着,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的话。
见他不回话,罗颂舟只觉得又气又难堪,自知会被拒,可还是忍不住再问:“小舟知大人重情重义,可逝者已逝不可追,相信那人也不愿大人孤身了了,大人何不试着接纳身边的人……”
“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砸得罗颂舟头脑空白。
范衡谨重述:“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