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陈设简单,靠墙角的小床,右侧的小柜,置于中/央的方桌,桌上摆了一大束颜色鲜艳缤纷的娇花,杜鹃花、丁香花以及野百合簇成一团,清香淡雅。
床边摆了个小矮柜,上面放有一块蓝田梅花状玉佩和琉璃油灯。
小黑狐好奇地探爪,正要去抓玩,房门这时正好被人推开。
“小黑球……别动玉佩!”小女孩一脸紧张地盯着它的前爪。
小黑球?
小黑狐歪头,收回爪子,规矩坐好。
小女孩一步步缓缓靠近,迅速拿过玉佩小心护好,惊魂未定地呼了口气。
“这可是阿爹阿娘留给我的,弄碎了我会愧疚死的。”
阿爹阿娘?
小黑狐眼睛眨巴。
小女孩看它:“不知道阿爹阿娘什么意思?”
它点头。
“就是给予你生命的人……不对,你的阿爹阿娘是狐狸,是给予小黑球生命的狐狸。小黑球可见过自己的父母?”
小黑狐回忆起那段猎杀,眼神忧伤。
见过,并且亲眼见它被长箭射杀,倒在了血泊之中,两个猎户收起弓箭,抓起母亲的狐尾粗犷大笑,他们走了一路,鲜血也跟着滴了一路。
从那之后,小黑狐就成了一只无依无靠的野狐,因此它一直以来都恨极了人类,亦怕极了人类,以为人类都似那两个猎户般嗜杀,直到这个女孩的出现,小黑狐的认知才有了细微改观。
“我也有父母,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小女孩垂下眼睫,清澈透亮的琥珀瞳孔宛若冬日雾凇上的冰晶,流露出忧愁神色。
“我们一家三口原是住在京中,父母共同经营着一家茶馆,感情和睦,伉俪情深,待我也是极好。阿爹心疼阿娘生育辛苦,生了我之后便没再要孩子了,每每茶馆闲下来,阿爹就会带阿娘和我出去郊游,偶尔还会去周边的郡县游玩。”她俯身抽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画轴:“可是后来阿爹阿娘不知为何关了茶馆,带着我离开了京城,在此处建了这栋小屋,告诉我我们一家人得在这里暂住几年,然而某日醒来,阿爹阿娘却不见了,只留了这块玉佩。”
画轴缓缓打开,小黑狐看清了画像中的一对璧人,男子英俊,浅色里衣外搭黑宽边海棠红氅衣,金莲纹发冠束发,五官生得疏狂/野性,偷瞥身旁女子的目光却是柔情似水。女子端庄典雅,一袭月白色直领大襟宽袖长衣,肤白如玉,姝妍绰约,斜簪金凤俏。
“这就是我的阿爹阿娘。”小女孩抚摸画像,微微勾唇:“虽不知他们究竟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但我相信,他们绝不是有意抛下我的,待他们处理好了事情,定会回来寻我。”
“往后啊,我也要找一个像阿爹这般的男子,风度翩翩,英姿飒爽。”小女孩星眸亮亮:“最好姓范。”
小黑狐疑惑,嗷了一声。
小女孩上手摸它的头,灰黑带银的狐毛被她抚顺:“因为范是贵姓,能嫁给姓范的男子,自是不愁吃穿。”
她顿了顿,补充道:“为人也得坦诚大度,善良正直,待我温柔体贴,最好还要聪慧谨慎些,莫要像我,轻信他人,把阿爹阿娘留给我的银票都给诓骗了去。”
见她情绪低落,小黑狐踮爪舔她的脸。
小女孩咯咯笑了几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这只小狐狸好生聪明,通人语还知人情,竟懂得安慰旁人。”
小黑狐一听,颇为傲娇地昂起头来,惹得小女孩发笑。
“你如此聪明,往后能帮我找阿爹阿娘吗?”小女孩抱住双膝,指尖轻点小狐狸黝黑的鼻子:“若你能帮我找到他们,我定会护你一辈子的平安。”
小黑狐看了眼画轴,又对上小女孩真诚明亮的双眸,略微思考,郑重地点头。
小女孩抬起手来,摊平掌心:“那就这么说定了。”
小黑狐歪了歪头,试探性地举起爪子,贴了上去。
自那起,一人一狐共度了一段安谧惬意的生活。
黑狐下水捕鱼,小女孩则负责在岸边接;小女孩上山采野果,黑狐便负责赶走野怪;小女孩偶尔还会带小黑狐去集市逛逛,不过因模样受限,只能被装在篮筐之中,透过缝隙近距离观察人类生活。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当初的小女孩在四季推移中逐渐长大,出落得娇俏动人。
那日余晖斜照湖面,浮光跃金,两截白藕似的细长双腿在水中晃荡,一掬清澈凉爽的湖水在空中呈弧线下滑,露出了那张水嫩的芙蓉脸蛋,明眸皓齿,青黛点眉眉细长,树上的浅白梨花飘落,点缀在了她的鬓发间。
叮咚——
随着水滴坠入湖面,黑狐微微失神,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近来一直困扰着它的难以言说的灼/热感再次袭来,黑狐不自在地瞥开眼,甩了甩毛发上的水,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它迎来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春期,而这个春期的到来不是因为其他狐狸,而是因为一个人类女孩。
“你最近怎么看起来怏怏的?是病了吗?”女孩抱着箩筐,回头看走在身后的黑狐,眼神担忧。
黑狐的体型比之过去健硕了不少,这些年对她也是越发地信任,只是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原本总爱黏着她的黑狐渐渐开始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就连睡也不同她一块睡了,兀自跑到屋外的廊道上,把自己窝成一团睡在门前。
女孩在京中曾听人说过,小动物在临死前便是这般症状——精神不佳,不再黏人。
黑狐随之顿住脚步,故作自然地摇头,且不说它不能说话,就算是能说话,它亦羞于启口。
其实它也试过去找一条狐狸解决问题,但它发现自己做不到,狐族刻进骨子里的忠贞注定了它要独自挨过这个春期。
窄道那端走来的人影,不同寻常的强大气息引起了黑狐的注意,它迅速跑至女孩身前,眼冒寒光,冲着那人发出龇牙咧嘴的低吼。
“小黑球!”
女孩还是头一回见到它对人做出如此反应,意外之余看向来人。
来者身着一袭圆领广袖水墨竹纹衫,清俊矜贵,举止外透着从容泰然,白玉般的长指骨节分明,轻握着玉瓷小瓶,瓶中美酒晃荡,发出细微的清冽水声。
“好生野蛮的狐狸,此路岂非只准你一家通行?”来人笑着说道,全然不见生气。
女孩头一次见着如此好看的男子,微愣了愣,连忙上前抱住黑狐:“公子莫怪,小狐狸平常并非如此,近来不知怎的情绪波动不定。”
“哦?”来人眉眼轻佻,视线半笑着落在黑狐身上:“理解,春天嘛,动物难免躁动了些。”
黑狐一怔,心跳如鼓声咚咚震响,有种心思被人看穿的感觉。
“这是姑娘养的黑狐?”
女孩点头。
来人薄唇抿起,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黑狐身上巡回:“姑娘养的这只小黑狐,不太一般呐。”
“对呀,他听得懂人话!”女孩摇了摇箩筐,筐中叠满的鱼儿应着这动作微晃,她骄傲地补充:“这一箩筐的鱼也都是它捕的呢!”
来人慵懒地转动瓷瓶,扫了眼箩筐里的鱼,挑眉笑道:“那当真厉害。”
“夜色将近,公子怎一人出现在这山中?”
来人作揖:“在下泊水,自东境而来,途径此处来寻我那山中挚友。”
“原是如此。”女孩提醒道:“夜路多隐患,公子还是脚步快些,莫要再做停留了。”
泊水灵君点头,再次看向箩筐中的鱼:“这鱼瞧着不错,姑娘可否卖我几条?”
“相逢即是缘,你且拿吧。”女孩将箩筐中的小篓递给他,眼波潋滟,生羞闪躲:“无需给钱的。”
泊水灵君佯装挑拣,掌心溢出的暗紫幽光悄无声息地渗入鱼肚,他微微一笑,笑得谦逊温和:“那怎好意思?”
二人的互动被一旁的黑狐尽收眼底,它气得双目充血,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可转念一想,又不免落寞低落,悲伤顿时充斥心房,心头难以抑制地又酸又胀。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黑狐很清楚女孩有多渴望能有一人伴她知她。可它是狐狸,是连她的话都不能回应的狐狸,它成不了那个人。
尽管女孩说不用给钱,泊水还是给了她一个银元宝。
“两条鱼哪里值一个银元宝?” 女孩欲还给他。
泊水灵君推拒道:“你说的,相逢既是缘。”
女孩虚握着元宝,微颔首:“谢谢公子。”
“这狐狸抓了这么多鱼,估摸着累坏了,姑娘回去可得多炖鱼头汤给它补补。”泊水灵君眼尾泛着笑,目光深邃,宛若藏了难以捉摸的深意:“就别放醋了,狐狸不爱吃醋。”
说完,扫了眼那只浑身散发着寒气的黑狐,勾唇,转身悠然离去。
女孩正要答应着,听至后头,只觉隐隐有些怪异,奈何这具面孔的冲击力过大,她仍沉浸于此,脸颊发燥,含糊点头。
“那是自然,公子慢走。”
泊水灵君步履微顿,回头叫住她:“姑娘。”
“嗯?”女孩蓦然回首。
他的眸色稍正:“这一带近来在闹饥荒,姑娘没事就莫要出门了。”
女孩眼仁儿弯弯:“好。”
树影婆娑,最后一抹紫红晚霞晕染天际。
见着女孩羞怯地两步三回头,黑狐的狐尾逐渐垂落,心口宛若压了一块巨石,沉闷难受。
它突得狂跑起来,溅起了一地的碎叶。
“诶!小黑球!”女孩赶忙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追到屋子前,这才见黑狐停了下来,女孩正要训斥它,却见黑狐后腿曲起,腰背微微下压,眼神警惕地盯着台阶处。
女孩顺着它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台阶上躺了一个人,她的心头咯噔一跳,挪着步子小心靠近,看清了那人,才知是一老妪。
“老人家?”
人瞧着已经没了意识,脸色苍白地昏睡着。女孩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还有呼吸,只是气息微弱,身上的粗布衣裳完好,不见有伤。
她将人搀扶进了屋,回头叮嘱黑狐:“小黑球,我先去做饭,你在这照看老人家,人一醒你就来告知我,记住了吗?”
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眸眨巴了两下,听话地点头。
黑狐毛绒绒的乖巧模样抚去了女孩心中的气恼,她俯身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半认真半威胁道:“往后可不许再乱跑了,你都不知道我在后面追得有多辛苦,手都被树枝刮破了。”
她撩起袖子,露出白皙细腻的手肘,一道长长的刮痕触目,正外渗着几颗血珠子。
黑狐神色大变,愧疚又心疼,发出嘤嘤的声音。它踮起爪子,发自本能地替她舔/舐伤口,忽而想起什么,毛茸茸的小脑袋退了些,心虚地看向女孩。
好在女孩完全不在意。
“没事儿,这种程度都无需上药的。”她撸下袖子,用指尖戳了戳它的鼻子:“但往后不可以这样噢。”
黑狐点头,半抬起一只爪子,亲昵地蹭她的脖子。
女孩被它蹭得脖子痒,笑着跌坐在地,两手虚抵在前:“好啦好啦,小淘气蛋,每每做了坏事就爱蹭我脖子。”
她轻捏两只狐耳:“乖乖呆着,今晚给你做你最爱的奶白鲫鱼汤!”
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明亮剔透,捣蒜般直点头。
老妪是闻着香味醒的,浑浊两眼缓缓睁开,面颊下凹得厉害,望着桌上的姑娘,喉咙中发出嘶哑叫声,犹如陈旧斑驳的铁门被人拽开,接触锈蚀栏杆发出的摩擦声。
“老人家你醒啦。”女孩放下碗筷,走到床边探看。
黑狐早早吃空了两大碗汤饭,正用爪子清理嘴边沾了污渍的狐毛,闻声抬起头来,跳上矮柜,好奇地歪头打量老妪。
“饿……好饿。”
见老妪一直念叨着饿,女孩盛了些鱼汤过来,小心地侧喂给她。
良久,老妪的眸色逐渐清明,铅青的皱老眼皮抬起,眼里划过惊艳之色。
“我这是在哪?”
“这是我家,老人家你在我家门前晕倒了,我见你昏迷不醒,便先将你扶了进来。”女孩耐心答她,笑容纯真:“不过话说回来,老人家怎的晕了?可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