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衡谨垂眸，一字一顿：“不会，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怎可能不会？”藤萝眼皮下压。

　　 “这些你们不必知晓。” 范衡谨绕开她，月光下的身影清冷孤傲。

　　 “范衡谨！”藤萝大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可知我为何会成流民？就是因为我那个始乱终弃的爹！他许诺我母亲最迟年底就会回来娶她，结果至我娘死都不得归，阿娘为了留下那混账的骨肉，执意要生养我，为此被人叫了整整七年的荡/妇！”

　　 “我五岁那年正值大/饥/荒，阿娘为了养活我……委身他人。”藤萝哽咽，又哭又笑地比划：“他们后来没了粮食，把我娘给吃了。那么大个锅……”

　　 清风瞳孔震颤，他知藤萝同自己一样出自寒门，却全然没料到竟是如此落魄艰难。

　　 “娃儿，快跑，快去京城找你爹，告诉他阿娘对不住他，阿娘愧对于他……”

　　 “快跑啊！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来！”

　　 藤萝痛到五官蹙起，心脏都在发疼：“那一路上我被野狗追，吃树根生存，风餐露宿还得警惕周边的野兽，提防不怀好意的家伙，好不容易撑到了京城，我以为终于有了依靠，结果……他成婚了。”藤萝痛苦不堪：“早在入京的那一年就娶了京中的千金，育有一儿一女，夫妻和睦，伉俪情深，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我娘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他甚至在得知我的存在后对我痛下杀手！我逃啊，逃啊，逃到了蛮荒之地，这才得以见到大人。”

　　 藤萝用手背擦了把泪：“藤萝感激大人的养育之恩，可大人的举止，当真叫藤萝寒心。”

　　 “藤萝……”清风欲叫她冷静下来听听大人的解释，然而藤萝情绪激动，完全听不进劝说。

　　 “别碰我！”藤萝推开他，冷眼看向范衡谨：“我是不会让小舟嫁给傅曜琛的，我现在就带小舟走，还望大人好自为之。”

　　 然而藤萝刚往前几步，便被一道无声无息的灵力侵袭，头脑发昏，晕了过去。

　　 “藤萝！”清风急忙接住她，下意识地扫向范衡谨：“大人……”

　　 “她无事，只是会昏迷几日。”范衡谨语气平和地同他对视：“带她走吧，不必再回浔阳。”

　　 说罢，范衡谨转身。

　　 “大人！”清风叫住他：“您当真要对小舟这般狠心吗？究竟是为何执意将她嫁出？”

　　 范衡谨的嗓音如夜色一样沉，没有正面回他：“我说过，小舟不会有事。”

　　 “大人！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清风劝他，然而对方充耳不闻，径直离开。

　　 他站定在罗颂舟房门前，听着里头传来的哭声，范衡谨的长睫垂落，心口阵阵发痛。

　　 后悔？上天从未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他久久没去敲门，一直站在外面，若不是罗颂舟瞥见了那抹黑影，范衡谨恐是能兀自站至天明。

　　 罗颂舟眼眶红红地盯着他，神情委屈到了极致：“大人还来做什么？”

　　 范衡谨感觉自己身上像是扎了无数锐利尖刺，扎得他几近窒息。

　　 “昨夜之事，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罗颂舟闻言愣了愣，随即苦笑。

　　 就在方才，她还在期待着变局。

　　 “小舟，我是狐妖。”

　　 罗颂舟豁然，笑的比哭还难看：“是啊，大人神通广大，自是什么都办得到。”

　　 范衡谨指尖发凉，甚至有点不敢迎上她的目光：“不假时日，胡人将会入侵中原，而傅曜琛工于军事谋略，注定会在此番战乱中一举成名，成为原大将军的得力谋士。”

　　 “小舟，傅曜琛原就是你命定的良配。

　　若我不来救你，傅曜琛也会带你走出那个地方。”

　　 “那大人为何多此一举……”罗颂舟一怔：“什么地方？为何我……”

　　 “我已在你身上施了咒法。”

　　 潋滟泪花沿着眼尾滑落，罗颂舟内心隐隐不安，她拼命回想过去，却发现那些关于范衡谨的记忆正在逐渐变得模糊，宛若江中所浸月，被水波割裂得稀碎，雾气随风弥漫江面，越发瞧不清晰。

　　 “我本就不该存在于此。”范衡谨勉强地扯唇浅笑：“小舟，傅曜琛很好。”

　　 两人陷入长久僵持，好半晌，范衡谨再度开口：“我已为你备好丰厚嫁妆，到时亦会派人伺候你梳妆，吩咐人送你风光出嫁。”

　　 “我今日应是要走了。”范衡谨顿了顿：“清风和藤萝也会一起。”

　　 罗颂舟的贝齿死咬住下唇，咬得红唇泛白，眼里含着泪，倔强地瞪着他。

　　 范衡谨藏在袖子下的手臂肌肉脉络因用力而凸起，语气淡然不见情绪：“小舟，珍重。”

　　 见他转身走出几步，罗颂舟蓦地跑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嗓音哭到嘶哑：“不是这样的！大人前阵子不是这样的……”

　　 范衡谨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冷声道：“是你让我试的，如今试了，我不爱你。”

　　 罗颂舟愣愣地看他，那下颌线棱角分明，亦如他这个人，决绝无情。

　　 她颓然地松开手，痴痴癫笑：“好，小舟这条命是大人给的，大人要小舟嫁谁，小舟就嫁谁。”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鞭炮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劈里啪啦响了一路，百姓夹道欢呼，人声鼎沸，罗颂舟一袭百鸟朝凤云纹艳红霞帔被傅曜琛扶下婚轿，团扇遮掩下的娇容宛若凝脂，冰肌玉骨，青黛点眉眉细长，云鬓花颜金步摇【9】，傅曜琛隔着团扇偷偷瞧她，心潮澎湃，俊朗的面容难掩喜色。

　　 范衡谨隐身站在大门旁，目送着罗颂舟手握牵红一端，随着傅曜琛缓步入内。新人入高堂，宾客满殿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伴随着殿内的高呼笑声响起，清泪无声坠落，范衡谨朝着堂内那抹倩影浅浅勾唇，心口锥痛犹如重物击打。

　　 “小舟，大人就送你到这了。”

　　 夜色暗涌，宾客喧闹。

　　 新房内的绣花丝织绸缎被面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新娘子看似规矩地坐在红纱罗帐上，藏在袖子下的素手却不安地绞着，就像突然被丢在热锅的白蚁，莫名的焦灼感令她心惊。

　　 她揪着胸口那处的婚服，细眉蹙起，终是忍受不了地起身，内院无人，罗颂舟暗暗吸了口气，趁着傅曜琛还未归，提着婚服绕廊狂奔，头上的凤冠流珠随之碰撞出叮铃脆响。

　　 “诶！少夫人去哪？”端着枣糕过来的丫鬟瞥见了她的身影。

　　 然而罗颂舟并没理会，匆忙跑去后门，卸栓而逃。

　　 丫鬟神情大变，枣糕哐当掉了一地：“不好了！不好了！新娘子跑了！”

　　 罗颂舟全然不顾身后场景，摘下凤冠丢掷出去，直奔范府而去。

　　 她的心跳犹如濒临密集鼓点，脑海中的记忆碎片闪现，大人那深沉似痛的眸色幕幕成帧。

　　 她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那不是无情，而是在诉诀别。

　　 哐——

　　 罗颂舟推开大门，借着月光穿廊过竹下木桥。

　　 “大人！”

　　 范衡谨的房内漆黑一片，她摸索着点灯，烛光晃壁，她环顾四周，注意到了桌面上铺开的画。

　　 这是她送给大人的画，上面仅仅添了范衡谨三个字。

　　 游如惊龙，罗颂舟识得，这是范衡谨的字迹。

　　 上面的笔墨未干，显然是不久前写上去的。

　　 罗颂舟蓦地眼眶湿润。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门外响起异动，罗颂舟听见傅曜琛在喊她。

　　 “舟舟！”

　　 罗颂舟立即灭烛，偷偷从偏门跑了出去。

　　 不行，她还没问清楚，决不可就此随傅曜琛回去。

　　 长风掠叶卷裙角，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那片竹林，虽想不起发生了何事，可范衡谨是自此起变得异样，那么来这，兴是能得到线索。

　　 罗颂舟焦急地四处张望，皎皎月光自竹林缝隙中流泻而下，幽幽光华映亮雪白细腻面容，照入琥珀瞳仁，澄澈柔美。

　　 原本即将黯淡合拢的溯回之门忽而亮起，罗颂舟脚步半退，恰巧踩进了那墨色光晕之中，她只觉身后传来强大吸力，还不待反应，就被拖入了不知名黑洞，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侵袭而来，等再次睁开眼，人已被甩在了冰雪之地。

　　 罗颂舟冻得打颤，蜷着手脚慢慢起身，蹙起的眉头在看清了周遭环境后微微凝住，瞳孔骤然定住，峭风梳骨般的寒风裹夹着浓郁腥臭的腐烂气息刺骨而来，震撼血腥到令人颤栗。

　　 “这是……”

　　 秃/鹰啄腐肉，幽海浮死兽，九尺寒冰浊侵噬，那污浊藏在冰层之中暗涌窜动，似是随时欲破冰而出。

　　 “啊呜——”一阵声嘶力竭的嘶鸣哀嚎自身后传来，罗颂舟惊恐地回头，见到了那只摇摇欲坠的幼熊，它通身的白毛脏兮兮，混着淤脏和褐血，眼皮外翻出拉扯着血丝的内肉，四爪皲裂渗血，它最后深深看了罗颂舟一眼，轰然倒下，彻底没了气息。

　　 那声哀吼耗尽了它所有力气。

　　 秃/鹰闻声飞来，收翅将幼兽团团围住。

　　 罗颂舟怔怔地望向那处，像是有什么哽在喉间，透不上气来。

　　 她好似感受到了那个眼神里过于沉重的痛苦与绝望，死死地捂着心口，痛得半跪下来。

　　 “小舟！”

　　 罗颂舟的神色一晃，寻着声源处看去，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范衡谨的脸色全然不见寻常的清冷淡漠，瞳孔震愕不已，眼底藏着强烈的慌乱。

　　 他连忙扶起她，掌心凝出幽蓝火焰，火焰顿时如游蛇般缠绕罗颂舟的周身。

　　 寒意消去，罗颂舟欣喜道：“大人果然……”

　　 “谁准你来的！”范衡谨大吼。

　　 滔天的怒火吓得罗颂舟笑意一僵。

　　 “我送你回去。”

　　 范衡谨眉头紧拧，咬牙切齿地将人从地上拖起，手腕一转，幽蓝灵光凝聚而起，直击溯回之门。

　　 溯回之门受到感应缓缓轻启，然而还没等半开，就被一道深红幽光笼住。

　　 “既将神女带回，又去启动溯回之门是何意？”

　　 苍老浑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范衡谨闭了闭眼，将罗颂舟护在身后。

　　 “我们这几个老东西感应到异动后便连忙赶来，原想着会是一场欢聚，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裘长老神情凝重地落在范衡谨身上，他的手指挥了挥，示意范衡谨看向周围：“北冥南昆之事何等严峻应是无须我等多言吧。”

　　 范衡谨浑然不动，薄唇轻启，字字掷地：“放她走。”

　　 白长老眼冒寒光，走上前一步：“范衡谨！烈火灼地，寒冰消融，被长封地底的邪祟眼看就要镇/压不住了，你当真要为了儿女私情置两荒生灵于不顾？”

　　 罗颂舟微愣。

　　 范衡谨冷声嗤笑：“你们果真在瞒我。”

　　 “没人瞒你，此事是本君近期才卜出的。”泊水一袭紫衣走来，如雾似烟的暗紫微光绕其步履：“若早早得知，我们断不会叫你前去。”

　　 “那封存我记忆之事呢？”范衡谨眼眸眯起。

　　 泊水双眼微转，抿唇尴尬一笑，扭头就走：“好吧没瞒过，这段本君理亏，本君就不参与了。”

　　 众长老：“……”

　　 幽蓝寒光凝成长剑，范衡谨旋身执剑直劈那道红色结界。

　　 裘长老眼神凌厉：“拦住他！”

　　 众长老纵身悬空跃起，衣袂飘飘，气波震荡冲天，深红暗光杀气顿开，犹如黑蛟撞猛虎，澎湃汹涌的灵流与那幽蓝灵光对峙抗衡。

　　 徐长老侧目扫向范衡谨身后的罗颂舟，黑眸一紧。

　　 寒风扯动布帛的呼啦声响起，只见徐长老腾飞转落在其身后，掌心运力，凝气成诀，银白色的微光自他周身翻涌而起，缕缕劲韧似银丝，汇成强大灵流，直击那对脆弱易折的蝴蝶骨。

　　 鲜血喷溅，范衡谨感到了后颈的温热濡/湿，心脏猛然下沉，他扭头而视，眸色墨黑，瞳孔骤然间紧缩成针/孔状。

　　 “小舟——”

　　 一招杀诀气势如虹，险恶的气波轰然震荡开来，逼得众长老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剑柄自手中滑落，哐当跌地，周遭宛若万籁皆亡般的空无，他绝望地跪接住罗颂舟，热泪滚烫，浑身发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嘴唇嚅动微颤，喉间干涩到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