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一，吃过早点，杨冲锋便给老人们拜年。

黄家第二代人物大多没能回京城一起过年，年后也要等几天才会陆续回京城看望老爷子。老房子里，也就黄母和二婶两人，三婶周淑芬要等正月初三才能过来。杨冲锋早在来京城之前定了行程和时间，初二从京城出发回县，初三到初五杨冲锋给县里领导拜年，初六到市里给三叔黄天骅拜年，之后找时间到省里见李浩父母，给黄琼洁的姑姑、姑父拜年。请假之时，吴德慵安排杨冲锋初三值班。

一般而言，杨冲锋有这样的背景本可不将县里的领导放在眼里，要是他们知道杨冲锋是黄家的女婿哪个又敢和他为难？可杨冲锋却不这样想，自己与领导关系的处理是一门学问，在基层如此，在高层道理是一样。借势压人，或许当面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但却犯了大忌，京城这边要是得知，敌对的势力会进行攻击，本阵营里的前辈也会有看法。

自己安心工作，做出成绩，家里人自然能够看到。到时候，谁还会为难自己？

初一给长辈拜年后，将柳泽县的情况说给黄母听，黄母虽想让他多留几天，但也想让他多去经受些人情世故的事，何况还有工作，便不拦着。

在老房子里陪长辈们一天，正月初一串门的人少，黄沧海、李浩、黄斐也都聚到老房子里来吃饭，算是道别。初一的团圆，老爷子也到桌上和大家一起，杨冲锋恭敬地给老爷子敬了酒，之后道别。黄琼洁还要留在京城里一段时间，她的工作伸缩性很强，计划到元宵节后才返回县里。李浩在京城里还要待几天，回柳江市后再和杨冲锋联系，一起到省城家里。

杨冲锋从省城下了飞机没有停，打了出租车往柳江市赶，到市里应该还有车回县。顺安客运的车不知道有没有停运，来之前也没有和小厉、黑牛说过。走到半路，杨冲锋才和小厉联系，小厉说年边客运很忙，生意好得不得了，运政部门对超载都不抓了。小厉知道杨冲锋从省城赶往市里，说让车去接他。杨冲锋不让，只要有车就行，到市里后搭乘顺安客运的车回家。

到柳泽县天已经漆黑，新年里县城也是灯火辉煌，到处张灯结彩，每一个门都贴着春联。车将杨冲锋送到安贞阿姨家门外，两个顺安客运的人帮着搬行李。杨冲锋开了大门见客厅里亮着灯，知道安贞阿姨在家里等人。开客厅门后，安贞和张馨两人在，杨冲锋说：“阿姨，新年好。张馨，新年好。”张馨在年前没有见他，杨冲锋和黄琼洁去京城时，她还在学校里补课，虽说今天才初二，可学校寒假也不休息。

两人见是杨冲锋回来了，忙站起来。张馨已经扑了过来，直往他身上挂，杨冲锋没有闪开任她这样挂着。安贞见了就笑，张馨在学校里很难这样放开心思轻松。安贞说：“冲锋，从省城赶回来的？”“是啊，明天要上班了。”“那还不去帮哥哥热吃的？”安贞指着张馨说，“也不让哥哥休息一下，长时间赶路很累的。”

“老妈，知道哥哥饿了，还不快去，在这里唠唠叨叨有没有完？”张馨笑着说，从杨冲锋肩上离开，“老妈，我给冲锋哥捶捶背。”说着要杨冲锋坐下，要给他捶背捏拿。杨冲锋见张馨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看着她说。“来，看看长高了多少？真成了美女了。”等杨冲锋比过高低后，张馨要他坐下，站到沙发后在他肩头捶捶捏捏，到手臂上也捏一阵。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学会这些的，有模有样的。

“叔叔呢。”杨冲锋说。

“县里那些人找，出去了。”张馨说，两人说了些学校、京城和过年的事。

往年过年，杨冲锋都找班长、老李和肖成俊一起喝酒混日子，今年回来，也想着要找他们。不过，现在就肖成俊有手机，让他先将班长和老李接出来，到“鸿丰酒楼”去。肖成俊听杨冲锋从京城回来了很高兴，忙答应去接人。肖成俊到钢业公司任保卫科长后，级别问题也解决了，现在的日子比起在柳芸烟厂要滋润得多，保卫科的任务也要轻松不少，自然记着杨冲锋的好，两人在一起时都听杨冲锋的。

杨冲锋跟安贞说了声，要去见班长他们，安贞知道这些是杨冲锋的铁杆哥们，只是嘱咐他少喝些酒。他到鸿丰酒楼时，肖成俊还没有将两人接来，还在路上。杨冲锋先去定包间，柳泽县年后大家聚会大多是选择在某朋友家中，吃喝玩牌，都归那家人负责。酒楼和娱乐室反而人少，鸿丰酒楼这时包间有空的，杨冲锋点了些菜，到包厢里等。没多久，三个人到来，一进包间，班长说：“冲锋，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在京城里多待几天。”

“明天值班呢，回到县城里和你们聚在一起心里踏实。”说着将带来的中华烟，一人一条递了过去。班长接了，老李稍犹豫也接了。肖成俊则觉得本该自己帮杨冲锋买条烟才适合，现在反拿他的烟。“分生啊。”杨冲锋说。肖成俊才收下，班长说：“冲锋性子就是要得，这烟虽说不值多少，可他对我们的感情那没得说的。”

“班长，这话说远了，往年我一个人，还不是老哥们照料我。今天我请，也算我给你们拜年。”杨冲锋真诚地说。

倒了酒，四个人先干了两杯，这几个是铁杆也就不必说敬不敬。喝下两杯，气氛就来了。四个人说着今年和往年的不同，今年过年就没有往年热闹了。柳芸烟厂倒下后，县城里人们的消费收敛多了。钢业公司的效益虽然不错，可职工都是些成了家的人，经历过柳芸烟厂的危机，花费上更加小心在意。而柳芸烟厂多数职工，只得到县里给的一些过年补助，这个年过得有些凄凉。四个人喝了一阵，因为是正月初二，杨冲锋又才从京城赶回来，也不好待得太晚。喝到十点，鸿丰酒楼的人也等得焦急，都想着走人回家。四个人散后，杨冲锋要出租车将班长和老李送回家，肖成俊坚持自己走。杨冲锋说：“初四或初五和我一起到柳江市去看看销售科的人吧。”肖成俊忙答应了，杨冲锋是公司的副厂长，叫他一起走那是出差啊。

肖成俊走后，杨冲锋开了车去了一剪梅。黑牛还没有睡，杨冲锋来了，忙让莉莉准备夜宵，杨冲锋说才从鸿丰酒楼里出来，哪吃得下。杨冲锋给黑牛丢两条中华烟，黑牛说那就喝一杯酒。

各人一杯酒，坐着慢慢喝酒说话，杨冲锋和黑牛先各自就喝了不少，这时主要是说话，将半年来的交往感情再次加固。说了一阵，将杯子里的酒喝下，黑牛说也不再多留杨冲锋了，赶一天的路还是早些休息。

（二）

到钢业公司值班时间不必准点，今天去公司不过是个意思，没有什么要处理的业务。只要人到，让值班的其他科室见到自己就可以了。

杨冲锋昨天回到县里，没有见到张应戒，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自己有今天地位的变迁，起源也是那次针对张应戒的爆炸案。之后，得张应戒首先提拔，有了最初的起步。张应戒和黑牛之间最初是怎么样调解开那种你死我活的关系，一直都没有问。杨冲锋是记恩的人，当时虽说是他救张应戒一命，可后来他的一切改变，都来自张应戒。回县第一次拜年，总要先从张应戒开始。

杨冲锋回到家里，只见安贞阿姨一个人在客厅里收拾打扫，张馨保不准还在睡懒觉，如今的学生分外苦，竞争力太大，想睡一次懒觉都是很奢望的享受。“阿姨，他们都还在睡啊。”

“冲锋，今天也起得这么早？”“今天轮到我值班，想在上班前给叔叔拜年，叔叔是不是昨晚喝醉了？”“自家人用得着这样多礼吗，你到县里领导那去去就是了。张馨在睡呢，也让她睡几天懒觉，过几天又要补课了。”安贞要去准备早餐，又想先将老头子叫醒，杨冲锋来拜年虽然不必客气，但他有这心思又说了出来，不让张应戒来陪着也是失礼。

张应戒从楼上下来，杨冲锋站起来说：“叔叔，是不是我搅你的觉了。”

“昨晚听你阿姨说你从京城回来了，今天要上班，是吧？”“嗯。”“我先洗漱下，茶几上有烟，自己抽。”张应戒说着去洗漱。张应戒洗漱完，到客厅里来坐。杨冲锋站起来，说：“叔叔，给你拜年了。”拜年时要有礼物的，杨冲锋昨天已经将礼物都先送了，今天这话也就是完成这程序，人们注重的也是这程序。

“快坐下，在自己家里，不用这样客套，叔叔知道你的心意了。冲锋，说实在话，叔叔今天能坐在这里，心里很感谢你，反而是你客气起来。”张应戒是提到杨冲锋对他的救命之恩。

“叔叔，我是晚辈。应该的。”“冲锋，听你阿姨说今年准备看看几位领导？”“这些我都不熟悉，我听叔叔安排。”“新年看领导也属应该，只是要先确定看哪些领导，新年里领导们都很忙，要找准时机啊。要不要到市里看领导？”“市里？市里没有熟悉的领导。”没想到张应戒会提到市里，是不是他也想借机靠上黄天骅？三叔那里自己去拜年，那是用私人身份去的，可不敢带张应戒去，也不知道三叔对他是什么样的印象。张应戒的身份有些敏感，去年消失两三个月，后来没有受到什么处置，却从柳芸烟厂里调走，到柳江市税务局里任副局长，权势虽不小，却在政治生涯里受到挫折。杨冲锋不知道三叔在张应戒的事件中起什么作用，这时要是莽撞将他带去，可能让三叔反感。

“只在县内？”张应戒见杨冲锋不提黄天骅和周淑芬，“德慵书记那里要不我陪你去？其他几个领导也不要乱走。”“是。”张应戒还不知道黄天骅的真正背景，要不然也不会在意杨冲锋是不是给谁不给谁拜年了。京城黄家的未来姑爷，只要知道，谁还不主动贴上来？但在县里，杨冲锋才是正科级又在企业系统，行政上的领导还真没有几个将他放在心上。县委里几个人，也就和吴德慵一系的人，对他看重一些，那也是看在吴德慵对他的重视上。

杨冲锋吃过早餐，先到钢业公司，将一条拆开的中华烟放进手包里拿着。上到二楼，计划科里徐林见杨冲锋到来，忙站起来，说：“杨厂长，新年好，今天来视察工作啊。”“老徐说什么呢，我视察什么。”杨冲锋呵呵笑着：“今天是我值班。”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一包烟丢给徐林：“老徐，尝尝看。”徐林接住，他们都是从烟厂过来的人，平时将自己当成杨冲锋的眼睛和耳朵，见烟是软中华，那可是一般人很难接触到的特级高档烟，说：“厂长，感谢感谢，只有跟厂长才有这待遇。”

“说感谢可见外了，老徐平时对我帮助多，没有机会表示一下，抽包烟也就是新年见面礼。”

徐林听杨冲锋提到平时他对他的帮助，心里乐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让厂长记在心里，那比什么都好。徐林脸上的笑，几乎可用手捧着。见他那样子，杨冲锋知道自己这包烟和自己的态度起了作用，在钢业公司里，每个科室里也有必要放些自己的人，才不至于让另外两个厂长在背后玩什么。收集情报对杨冲锋来说是很敏感的，系统训练过。

他与徐林说过几句话，才离开。估计三楼没有人在，上到三楼见保卫科门开着，肖成俊坐在办公室里和另一个年轻人聊着天。这人杨冲锋没有见过，不是柳芸烟厂跟过来的人。肖成俊见他到了，说：“还以为你醉酒没起来。”说着给杨冲锋一个暗示，厂长刘发旺在办公室里。

刘发旺到厂里来应是知道今天县里要来督察上班值班情况。杨冲锋走过去，刘发旺坐在一盆旺火前。今天天气好，气温却不低，只是空坐着还是有冷的感觉。刘发旺这样一大盆火烤着，也是取一个旺的兆头吧。

“厂长好。新年旺火，要一年大发的。”杨冲锋走进办公室说。

“杨厂长，是昨天到的吧。”刘发旺知道他到京城里去过年，详情不知，杨冲锋的假是吴德慵书记亲自批下的，他不好乱打听。这让杨冲锋一下子就站到吴德慵书记那面，在厂里的根基比起刘发旺要强了。

杨冲锋一直都让人以为是张应戒借着余威将他送到副厂长的位置上，张应戒已经去了市里，他在钢业公司里除了强厚的下层基础外，在县里没有什么后援。刘发旺和张卫栋、谭擎华对他都不很在意，认为要让杨冲锋屈服完全可动用县里领导的力量就能办到。没有想到，等钢业公司的难关一过，吴德慵书记在常委会上拍板让杨冲锋进入县经济调控小组，那小组的成员，都是县里各部门的主要成员，能量大得不得了。而杨冲锋还是小组里常务人员之一，紧接着钢业公司里人人为扩产的事紧张着，他却得到吴德慵批准，到京城过年去了。这些事每一件都将杨冲锋标示出吴德慵书记的标签，这让钢业公司的领导们内心波动不已，钢业公司里的绝大多数职工都是杨冲锋从柳芸烟厂带过来的，对他自然听从，现在他又得到县委书记这样大的支持，钢业公司还不成为第一人了？

刘发旺平时对此深有戒心，此时更是有些心惊胆战的感觉，不知道吴德慵书记这样做，是不是表示年后这厂长之位会轮给杨冲锋？新年里第一次见面，刘发旺知道今天杨冲锋回了公司，才先过来，见面后好探出虚实。

杨冲锋见刘发旺问得亲切，说：“是啊，昨天到县城天都黑了。”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两包烟，递给刘发旺：“厂长，京城里的朋友塞给的烟，别嫌弃才好。”中华烟对刘发旺来说也不算顶级的，他那位置平时也会有人送，新年见面给两包烟拉一拉感情。刘发旺也不客气，开了一包，另一包放在桌上。两人抽着烟，刘发旺就将这段日子来钢业公司的工作进行了交流，有县里盯着，扩产改造的准备工作很顺利也很见效。又说到今天县里上午可能要到公司来督察上班值班的情况。

他们正说着，外面就有车声响，是县里的人到了。县委办主任赵晓勤领队，副县长沈崇军、政府办主任吴涛、组织部和宣传部里各一人，可说重量级团队。赵晓勤和沈崇军同杨冲锋的关系虽然建立很短，特别是沈崇军，接触没几次，可这时杨冲锋和沈崇军都是经济调控小组里的主要成员之一，杨冲锋的级别问题迟早县里会给予解决的，沈崇军对他不敢有半点轻视。

赵晓勤本来对杨冲锋没有什么印象，也就是那次通知他到县委里参加常委会，两人一下子熟络起来。赵晓勤已经40多岁，要进一步那还大有可为，否则，踏步不前前途就会越来越黯淡。当时赵晓勤得到吴德慵的通知，见书记没有多做解释，赵晓勤事后也就做了些工作，对杨冲锋的情况有些隐隐约约的察觉。市委里的黄天骅副书记，是柳江市地区专管干部的专职副书记，要是能搭上线，下一届自己就有可能到其他县任一届实职，之后就有机会坐到正处的位置。

五个人以赵晓勤为首，钢业公司的领导都来接他们，赵晓勤几个人也没有摆领导架子。刘发旺说着欢迎欢迎，去和领导握手。领导们随即和杨冲锋来握，赵晓勤握住杨冲锋的手时，只是稍加了些力，沈崇军也一样，而吴滔和另外两个对杨冲锋的身份还不熟悉，但也显得很客气，新年里都不会给人添堵。将领导往前面让，杨冲锋让刘发旺在前陪着赵晓勤，自己和吴滔等三人跟在后面做第二梯队。

督察工作也只是说几句话，吃着东西，赵晓勤谦虚两句后将县里的精神传达到位，对钢业公司赞几句。沈崇军补充两几句，首先高度赞同赵晓勤说过的话，再肯定钢业公司的突出表现，领导得力，接着说钢业公司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最后说到钢业公司生产要尽快正常化，要扩产建设和车间生产双轨道齐头并进。

工作说完，领导们也不好抬脚就走，也得私人间交流下感情。“冲锋厂长，是今早赶回来的还是昨晚赶回的？”赵晓勤知道他去京城过年，其他人也都在说着话，吃着瓜果糖点，也没有太留意他们说话。

“赵主任，谢谢关心啊，是昨天赶回来了。”

“也就你啊，将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赵晓勤知道杨冲锋和黄天骅有些瓜葛，具体的关系没有探到。说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对杨冲锋夸一夸。刘发旺一边和沈崇军、吴滔说着话，也偶尔和另两人说两句，免得冷落了领导。一边却听着赵晓勤和杨冲锋的说话，见赵晓勤这样夸赞，心里的想法也就更多了。心想，一定要到领导那里好好走走，要不真保不住自己的位置了。

说了一会儿，赵晓勤带头站起来，他们还要到其他单位去，送到楼下赵晓勤握住杨冲锋的手说再见，杨冲锋瞅空说：“赵哥，这一两天有空吃个饭？我是怕赵哥要应酬，要不我到赵哥家里去蹭饭。”

“这几天就不必了，这样吧，元宵节后你到我家里天天蹭饭都没问题。”

（三）

杨冲锋从公司里出来，联系吴德慵，吴德慵说正在回县的路上，过一小时就到了。杨冲锋说：“书记，今天中午我没地方吃饭，新年新时的，餐馆也没有几家开张。我到书记家蹭饭去，您不会赶我吧。”“行啊。”吴德慵稍作犹豫说：“只要你脸皮厚，到哪里蹭饭没有吃的？”挂了吴德慵的电话，杨冲锋立即给张应戒打电话，说了中午到吴德慵家去吃饭，他已经答应了，问张应戒是不是和他一起过去。张应戒说，吴德慵答应了，那他就不去，选一天回请吴德慵就是了。

吴德慵家住在新城区，他是在柳芸烟厂当厂长之后，才落户县城的，老家在乡下。杨冲锋到过吴德慵家里，他家三层楼，和柳泽县城里其他普通房子一样。

杨冲锋车开到大门外，街道很宽停了车并不挡人行路。提在手里四瓶五粮液和四条中华烟，杨冲锋去敲那铁门。一会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走过来，问他找谁，杨冲锋说：“书记让我到他家里来蹭饭，不信你打电话问。”杨冲锋的烟和酒都包在黑塑料袋里，小男孩看着他手里的袋子说：“叔叔，我爸说过不准放提东西的人进屋。”

“我是来蹭饭的，你不会不让我进门吧。”小男孩就对家里喊妈，几声后见吴德慵老婆走出来。杨冲锋只去过吴德慵家里一次，那次是给吴德慵汇报工作，吴德慵老婆并不认识他。

“阿姨。”对吴德慵老婆叫阿姨，心里有些别扭，她也不过比自己大十二三岁，不过脸上岁月的痕迹却比安贞阿姨要多多了，两人走一起，保准所有人认为安贞阿姨是她妹子或小辈。吴德慵老婆看着杨冲锋没有答应，杨冲锋又说：“阿姨，书记让我来你家蹭饭，要不你给他打电话？”

杨冲锋解释一阵，男孩子还是看着杨冲锋手里的东西。吴德慵老婆见杨冲锋说得逼真，放他进家里。到客厅，将烟和酒放在客厅边，杨冲锋和那男孩子说话，他叫吴天作。现在读小学六年级，转眼到秋季就要上初中。吴德慵老婆去准备午餐，杨冲锋和吴天作说到读书，想起张馨在市里读，就问吴天作到秋季是不是到市里去读。吴天作说：“我爸说在县里读一中很好的。”杨冲锋不知道吴天作的成绩怎么样，问他是不是怕考不上市里中学。吴天作指着客厅壁上贴着的一排排奖状：“我在班上排前三名，在全校也是前三名呢。”说着稚嫩的脸上满是骄傲之色。

墙壁上的奖状，从一年级起，每学期都不落下。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学雷锋积极分子等等，心里对吴德慵的感想又多了一层。两人说着话，听到外面车笛声响，吴天作就往外面跑。杨冲锋也跟着走，是吴德慵回来了。杨冲锋抢先说：“书记，你可别怪我来家里蹭饭。”

“你这个小杨啊，就你事多。都到家里来了，我还能怎么样？”吴德慵说着拉住吴天作的手，三人说笑着进屋。

进客厅吴天作还拉着吴德慵的手，却暗示杨冲锋提来的东西放在那里。杨冲锋看在眼里，心想吴德慵书记平时怎么做人做官还真看出点名堂来了，就笑着说：“书记，你把我当成自己人培养，我也就不客气。从京城回来，朋友们送了些烟和酒，匀了些带过来，不会不收吧。”

“哈哈，看你怎么说的。”吴德慵知道杨冲锋到他家里，那就摆明了是给他拜年，自己答应他来，带些烟酒也没有什么的。“京城的东西，我也想尝尝。”揭过这一节，两人说话就随和了些，说着新春大年的事，又说了会吴德慵儿子吴天作的学习。杨冲锋说：“书记，到秋季不把天作送到柳江市去？再怎么苦都不能把小孩耽误了。”“耽误什么，能读得进，在哪里都一样读得好。要是我将儿子送到县外，县里的老师还有什么心思拼命？”吴德慵说着让儿子到厨房里去帮忙，两人到楼上书房里去说话。

楼上的书房不大，看得出是吴德慵经常待客的地方，书房里有两张沙发，分不清是真皮的还是人造革的。有一台饮水机，进了书房吴德慵取杯子给杨冲锋泡茶，杨冲锋说：“书记，我习惯喝水，喝水爽快些。”两人就笑。杨冲锋给吴德慵递了烟，书房里立即充满了烟味。吴德慵看着杨冲锋，没有说话，就这样面对面坐着。

“冲锋，昨天回来的？”吴德慵说。“是，今天轮我值班。”“冲锋，你对县里今年经济有什么想法？”“书记，我对经济哪能说出什么意见，在公司里，都是依靠烟厂一干人手才能将销售科工作开展起来。我自己哪有什么能力？”“这么说，县常委让你进县里经济调控小组，那不是大家都没有眼光了？”吴德慵说着语气就有些重，可脸色不变。杨冲锋知道吴德慵让他进来，就是因为他能走通三婶周淑芬的财政的路子。但这又不能挑破。

“书记，那就是我错了。”

“去京城一趟，外面有什么新的信息、新动向、新时尚之类的？对我们县的经济都会有启发啊。”杨冲锋进县里经济调控小组，吴德慵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在钢业公司里也确有很好的表现。

“书记，钢业公司的扩产工作，我看能按计划顺利投产。”

“钢业公司的扩产涉及面广啊，要多做些工作，有些问题今后我们再交流。”两人说着，杨冲锋知道吴德慵在暗示自己多到柳江市去走三婶的路子。杨冲锋自然点头答应，说到过一两天要到市里去走走，吴德慵点了点头，说到时跟赵晓勤说一声县里好做点准备。又说到烟厂的窘境，感叹今年职工们过年可苦了，他这个县委书记都不敢走在县城街道里，怕被人堵住。

“书记，我虽没有认识几个领导，可您这样一心为民，对自己如此苛刻的领导，怕很难再遇见了。书记，今后可要多教诲多批评才是。”“小杨，老书记经常夸你，说你品性好。要不老领导哪会将你推荐给我？那时候还没认识小黄吧。”吴德慵这话让杨冲锋听出他的意思，用杨冲锋并不完全是看在黄天骅的面子上。

吴德慵转移话题，说：“冲锋，你说对烟厂的下岗职工要怎么样安置才最恰当？”“书记，这哪是我想的事？”“什么是你想的事？你是经济小组里的成员，不归你想我问谁去？”杨冲锋见他这样说，静静地想一会儿，说：“书记，钢业公司要扩产，可消化一部分工人，这部分人是以年轻职工为主，另外的人可用买断工龄的形式来处置。我觉得要尽快落实，对县里有利，让这部分人拿到钱也可重新谋生。”

“这想法不错，只是县里穷啊，拿不出钱补贴这些人。”没有钱一切都是白搭，杨冲锋自然不好再多说这话题，也没有可能让杨冲锋到市里去讨要。“冲锋，在外面有没有听说过房地产开发？将土地转让给开发商，解决资金匮乏问题，县里工作就主动了。”杨冲锋自然听说过，年前方芸就曾预测房地产将要大力兴起，而这次到京城，也听一些人说到这些生意，投资大，有足够的政治资源利润空间会更大。

在年前，杨冲锋打算将县建筑公司一建和二建并合起来，让小厉手下的建筑公司接收，可没有资金只让小厉做些基础工作。吴德慵今天提到这事，知道他在心里盘算时久，只是心里拿不准，是不是要自己到市里去探探口风？“书记，等到市里后，我问问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要不让销售科的人收集一些资料？”

“这个思路好。”吴德慵表情有些夸张。

（四）

齐思伟站在大门外，两手提着礼盒，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也提着东西。他见开门的是杨冲锋，脸上堆笑：“厂长，新年好，总算碰上了。厂长是昨天从京城回来的吧。”杨冲锋见齐思伟那表情，说：“进来吧。”对下面的人，给他们一些机会才会更亲近自己，要是总一味地推，他们会认为你对他心里有看法。

几个人到客厅里，安贞和张馨两人正要准备出去，见来了客人就不好走。齐思伟将带来的礼盒放到客厅一角，杨冲锋也不多说，等他过来先给两人丢包中华烟，让两人坐。安贞让张馨端水果上来，自己给客人冲茶。

“厂长，听说今天上班了？也不休息一天。”齐思伟说。

“思伟，不是我说你，今天大新年的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下次可不要这样。”看着他带来的礼盒，不知道是不是塞有红包之类的，杨冲锋可不想让张馨见到这些。自己也不想让齐思伟他们用钱来拉近自己，请客吃饭甚至玩一玩都很正常，牵涉到钱就不好了。

“厂长误会，是销售科的兄弟们感谢您对大家的关心，让我代表就是表示大家的一点点心意，可不能怪罪在我头上。”齐思伟说着对和他一起来的那人说：“见了吧，我先就对大家说过，我们这样来看厂长，肯定会被骂的。这下好了，回去你给我作证，我要骂回来。”齐思伟说着对杨冲锋苦笑一下。杨冲锋也不知道齐思伟是在演戏，还真是这样。估计演戏居多，说：“就不要多事了，回头又闹出什么事来。思伟，过一两天我要到市里去看看大家，给大家拜拜年，大伙半年来在外面拼打，今年又要扩产，更是忙得连过年都不安生。”“厂长要到市里？好啊，我代表全体销售科的同事感谢您的关心，也只有厂长您最理解我们。厂长，请放心，工作上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齐思伟说。

“吃过午饭了？”来者是客，进门问吃，这是柳泽县城的习俗。两人忙说吃过了，安贞给两人端了茶水，又拿了糖果过来要两人无论如何都要取些吃。齐思伟先带头取了，吃下一些，说了几句话，准备走人。新年拜年也不能坐久，要给其他人留时间。杨冲锋也不矫情，没有让两人将礼盒提走。将两人送到外面街口，折回家里，见安贞阿姨看着自己，可能她是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礼盒，杨冲锋便说，“阿姨，下回不让他们提进门就是了。”

“冲锋，阿姨不是这意思，对手下的人也不能做得太绝情。”安贞说。“知道了，阿姨。”杨冲锋说着将礼盒外包装纸打开，果然是烟和酒，还有糖果。几条芙蓉王之间夹着一个大红包，杨冲锋见了用身体挡住张馨的视线，将红包藏了起来。杨冲锋和安贞、张馨一起出门，用车送两人到大街上。车开到街边停下来，将藏着的红包取出看，竟然是才从银行里取出的连号百元大钞，整整一万。心里苦笑，自己和齐思伟之间的关系，又夹杂着他叔叔齐庭，就很复杂了，可不能收他的钱，等机会退给他。

下午安排很紧凑，要专程给秦渊拜年，最好能跟杨光泉、齐庭和郑远方等人也见一见。

秦渊是县委常委县政法委书记，杨冲锋对他的脾性不熟悉，打定主意即便碰壁也得上。杨冲锋给秦渊打过电话说给他拜年，不巧秦渊在市里见朋友，两人约好回来再见。

杨冲锋年前答应刘萍和阿曼说要去见她们的。杨冲锋到顺安客运总部楼下，停了车，往楼上走。顺安客运那栋楼是租借一个单位的楼，走进院子，车都出去了，没什么人。二楼就是顺安客运的办公点，两间屋。一间是财务，另一间是刘萍她们的办公室。要管理10辆车负责指挥调度、调和出车、各车的收入等，工作量很大，更难得要将飞天帮这些小崽们镇住，确实要有魄力和胆色。

刘萍抬头见是杨冲锋，那有些泼辣的脸笑出几分善意来，说：“是你来了。”阿曼听刘萍说话不同，手指压住单子抬起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办公桌上的单子就散落开。“怎么是你？”阿曼语气里很欣喜，有些冲动，准备向杨冲锋走近，却见散开的单子只得回身去压住，免得都散落下地。手压住了，又一边将飘落的单子捡起，眼却更多地看向杨冲锋，杨冲锋知道阿曼的个性，笑了笑。

“怎么样，到这里快半个月了，还习惯吧。”杨冲锋问刘萍。“谈不上习惯，以前在外面跑惯了，现在一天到晚在桌子前。”刘萍说。“没有感觉到上当吧。”年前是他拉两人过来帮忙，之后刘萍和小厉联系，到顺安客运来管理。“怎么没上当？我们都以为到顺安来天天会见一个帅小伙，没事逗一逗，哪知道一直都没见到人。今天你才知道来看看啊。”阿曼像是受到很大委屈似的。

杨冲锋走到刘萍身边，说：“刘姐，上次吃饭说过你们到顺安来，我会过来看你们，却没有想到随后我到京城过年去了，昨天才回县城。今天来给两位姐姐拜年了。”说着到门外将两份礼盒提进来， “一点心意，你们可别嫌。”杨冲锋面带微笑地说。

（五）

县委办主任赵晓勤来电话，让杨冲锋到“梦里水乡”会所等他。杨冲锋盘算着和赵晓勤要怎么样相处，赵晓勤是吴德慵的人，对领导的了解会更深更全面一些。自己现在还在柳泽县权力场之外，今天算是第一次接触这权力的中心。走近张应戒的生活，还不能算和柳泽县的权力有交接，就算升到科长还无法接触到左右柳泽县走向的人物，依旧是在权力场之外。年前参加的县常委扩大会议，一跃成为县经济调控小组里的成员，身份和地位才有所不同。这对杨冲锋说来，一切都还是那么多陌生，也是今天和领导接触了，才意识到这点。

之前没有将小组成员的身份在心上，以为像名誉董事之类的只是挂个名。从吴德慵的问题和谈话中了解到，小组性质却是真正调控全县的经济规划，组织全县的财力物力选择性突击发展，以点带面，这样一来这个小组就很有实权了。杨冲锋思谋每接触一个县领导，都意味着今后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在即将接近的柳泽县权力场，该怎么样自保和发展？

有些事是不容自己选择的。

最初选择了张应戒，就等同于目前选择了吴德慵，要改选靠向县长李耀强，他也不会信任自己接受自己。在县里，自己要怎么样去发展？

杨冲锋没有走进“梦里水乡”，在对面的街边站着。等赵晓勤时耐心很好，对上午赵晓勤表露的亲和，杨冲锋估计是他从吴德慵对自己支持的强硬，揣摩出点什么。按说赵晓勤是县常委里的人，用不着这样主动对自己示好，可他却折节相交，不得不让人猜想。不相信赵晓勤会对任何人都这样好颜相向，黄琼洁经常往市里跑，难保没有人看见她和三叔的关系。要真是这样，赵晓勤是个有心人，和这样的人交往用不着多兜圈子，也很惬意。想着要和柳泽县的权力场交集了，也想找到吴德慵之外的人帮扶一把，有人援应总比一个人奋斗要强。

过了四五十分钟，赵晓勤来了，杨冲锋忙去接车，伸手说：“赵主任，您好。”“冲锋厂长，等久了吧。”赵晓勤没有什么歉然，杨冲锋理解为这是领导的习惯。“没，我也刚巧才到。”看不出他是在街头冷风里等了四五十分钟。赵晓勤显得热情，在杨冲锋肩头拍了拍。“走，找个地方，我们喝两杯。”

两人走进“梦里水乡”，进了包间。

坐下后，杨冲锋先给赵晓勤递一包烟，然后将自己已经拆开了的烟递一支去，弯着腰给他点火。点了一瓶五粮液酒，吃的菜，也点了冷盘和涮火锅。

“主任，在县里我最敬佩的是吴书记这样一心为民的好领导，主任您在执行吴书记的执政精神过程里，让我感受一颗赤子之心，很受感动啊。说句内心话，我们才走入社会不久，也只有遇上书记、赵主任这样的好领导，做我们的典范，才会引导我们对工作要热情对工作要真诚。”杨冲锋脸上的表情表示了下，又说“我觉得，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怎么样，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应该是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一个人的主导思想是什么。主任，我很幸运啊，能遇上您这样的典范。就为这，今天我得多敬您一杯。赵主任，先敬第一杯。”说着，杨冲锋将酒喝了，再偏着杯子请赵晓勤看，杯里已经一滴不剩。

“说得好。冲锋，都说现在年轻人思想意识怎么怎么了，看来也不尽然。还是书记有眼光啊，话不多说，喝酒，我也干了。”赵晓勤喝了后，也将杯口斜过去给杨冲锋看，表示没有耍滑头，杯里也是一滴不留。喝了第一杯，两人之间又契合不少，烟是感情草，酒是联谊液。两人喝一杯就有一杯的感情，两人之间那种彼此的防范，就淡薄了一层。杨冲锋见赵晓勤肯一口一杯，这也是很难得了，说明他真想和自己结成一定的关系。

杨冲锋有自知，忙说了声：“谢谢主任。”自己不过是一个正科级，还是企业一系的，这样的身份比实职副科都不如。说着弯着腰将赵晓勤前面的杯子拿过来，放在面前，和自己的杯子排放在一起，先给赵晓勤的杯子斟满。“主任，请检查工作。”杨冲锋让他看看自己给他杯子里斟酒是不是满意，杯里的酒恰好全满，多一滴都会溢出杯外。

赵晓勤对自己的悟性一向都满意，也让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位子。到了这位置要想继续发展，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在柳江市里或省里找到自己的靠山，用心办事巴结使得领导提拔重用；二是在基层培养出一批强有力的支持者，做出些实实在在的业绩来，让领导赏识能力得到提拔。赵晓勤两条路都很难走通，年纪已经40多岁了，过了下一届改选，再等一届机会就更茫然了。在市里不是没有领导赏识，而是那种关系还达不到那程度，自然没有人为他主动安排。在县里，唯有吴德慵下面一大片追随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想要拉些人，也不敢有所异动。杨冲锋的出现给赵晓勤新的希望，杨冲锋和吴德慵书记之间的关系不深，在他身上能看到市委副书记黄天骅的影子。吴德慵重用杨冲锋，真是因为他的能力超强？赵晓勤哪会这等肤浅，何况杨冲锋没有表现出在经济上的才能。

“别主任主任的，叫赵哥。”赵晓勤喝下酒感觉就不一样了，终于和杨冲锋称兄道弟。“是，是。我听主任的。”“看，又来了。”“主任，您是我最佩服的人中的一个，让我叫赵哥，就怕高攀不起啊，我心里也不踏实。”“什么高攀不起？什么心里不踏实？要是不踏实，这酒你就不用喝了。”赵晓勤佯装生气，心里对杨冲锋的态度很满意，对这样的人，自己也得好好提点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