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轰轰上路。一条马路一条马路地跑,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看,专寻六十平米左右的、人口流动较多的门面店。
寻房、谈判、装修、招厨、招工,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眨眼间,就来到1980年。
店该起什么名呢?这晚,吴建国问赵丽天,赵丽天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说:“你是老板呀,你决定呀。”
“我想让你起。”
“让我起?行,就叫建国吧。”
吴建国立即回道:“叫建国还不如叫丽天呢。建国,土死了。”忽然提议:“要不,我们两个一起吧。我们都在手上写,只写两个字,看谁的好,就用谁的,怎么样?”
赵丽天拍起巴掌。
于是两人在手掌心用钢笔用心写了两个字 ,在两人同时喊“开”时,亮出了手掌。吴建国手掌心写着“天国”,赵丽天手掌心写着“国天”。
哇!两人一击掌。吴建国道:“就用天国吧。”赵丽天却不愿,说:“用国天吧,国家的天,中国的天,都大气呀。”
吴建国道:“恰恰不好。我们小小的饭店,居然成了国家的天了,口气太大,物极必反。天国都好啊,我们这里的,像天堂一样!就天国!”
天国!就这样定下了。
都是简装,半个月左右,四家店陆陆续续开张。
不放鞭炮,没张灯结彩。默默开业。
第一周,亏。
第二周,亏。
第三周,平。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几乎每天,都担心有工商来查。
经营得小心翼翼。
三月下来,平安无事。吴建国胆子放开了些,开始降价销售,所有的食品,都比公家店便宜一分至五分。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数学老师曾出过一道题。
有一个小朋友,妈妈让他去粮油店买一斤油。油呢,是八毛四分一斤,妈妈就给了小朋友八毛四分钱。结果,小朋友不仅买回了整整一斤油,还余下四分钱,买了根奶油棒冰。
请问,小朋友是怎么做的。
当时,课堂上,什么猜测都有。吴建国对数学天生不敏感,但那天不知哪个弦触动了,举手回答道:
是这样,小朋友一共买了十次,每次一两,应该付八分四厘钱。但根据四舍五入规则,其实他只需要付八分钱,这样, 他每买一次,就省四厘,十次下来,正好是四分钱。买一根奶油棒冰的钱。
那天,老师表扬了他。说他脑子活。
四分钱,对当时的中国人,真是钱呀,宁愿来回跑十次,能挣得这四分钱 。
去天国熟食店小吃店,每次能少付几分钱,对普通市民极有吸引力。
一分二分,省下结婚!
如此,天国熟食店到傍晚时就会排起队,而小吃店天天人满为患,频频翻台。
就有人眼红。
就有人举报。
于是,这天下晚时分,天国上客渐猛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身穿中山装,一看就是干部模样的人,进来就 问服务员:“你们老板呢,在不在?”
服务员忙说:“在呢在呢。”说着指指玻璃房里正忙着做生意吴建国,“就是他。”
来人:“把他叫出来。”
服务员有些畏葸。
来人掏出一张工作证,在服务员面前亮了一下,“工商局的,叫他出来!”
服务员这才慌急慌忙地跑进那间脸朝街面的玻璃房里,对正在秤猪头肉的吴建国道:“吴老板,工商局的人来了,叫你——”
吴建国“哦”了声,对服务员说:“你先去请他们坐,给他们泡茶,就说我就来。”
预备来的事,终于来了,吴建国心较定,三下两下把手上这笔生意做掉,向排在后面的人说:“对不起,我有急事,要离开一下。麻烦你们到隔壁家去买吧。”
这自然引起排队的人不满。排在最后的说:“也不早说,浪费我时间。”说着,真的就走了。隔几个门面,就是一家国营的熟菜店,这段时间,被“天国”整得“门前冷落鞍马稀”。
排在前面的人则不干了,大嚷起来,问:“你什么时候来?别耽误我们的时间。”排在后面的人跟着干哄。吴建国一边说着“就来就来,麻烦等一下,回头给你们打折。”
随后朝里面喊道:“孟姐,孟姐!”
一个胖嘟嘟的四十余岁的妇女急忙跑过来。
“孟姐,你来替我一下,卖货给他们。”吴建国指着孟姐道。
可孟姐说:“我不会卖呀。”
吴建国问:“你会用秤吧?”
孟姐:“会。”
“那就行,你就根据他们要求,大概称称,钱呢,你让他们自己算,他们愿意出多少你就收多少。”
孟姐瞪大了眼睛。
吴建国:“你就按我说的去做。这里有不少零钱在案板下,你可以找。你快来!”
于是孟姐匆忙上岗,慌乱作卖。
吴建国一边往外走一边忙把转裙解下。倒不是怕难看,而是香烟放在兜里,围裙挡着不好拿。因此,当他走到那两个自称是工商局的人面前时,两根大前门烟已经捏在手了。
而那两人,站在座椅边,就是不入座,茶水已经倒好,根本没眼睛看。因此,当建国笑着把烟递上去时,立即被他们推开了。
“你不要腐蚀国家干部!”其中一人说,这人头发梳了一个三七开,油光锃亮的。这在国家基层干部中,是少见的。
吴建国笑笑,“那就请坐,有什么指示你们二位坐下说。”
二人不吭声。
“喝点茶吧。”吴建国道,“喝茶不算腐蚀吧。”
“你少跟我耍滑头!”那个“三七开”厉色道,跟着掏出工作证,将正面展开了,举到吴建国面前,让他看。“看清楚了,我们是江州市工商管理局的,根据国家规定,市面上所有的商店,都归我们工商管理局管。”
“那是那是。欢迎你们来我们店指导!”
“你少油腔滑调。我问你,你开的这个店,有营业执照吗?”
“现在没有。正在申请。”这是预备好的台词。
“没有营业执照,就不可以经营,难道你不知道吗?”
“哦,这还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只要开始申请了,执照迟早会有的,店就可以开了。”
“你胡扯!”又是“三七开”,吼开了。“国家还没允许个人经商开店,更不允许雇佣工人,你现在开店,就是非法的,我们可以叫来公安,强令你们关门,没收你的全部财产!”
“哦,是这样呀——”吴建国肚子里有话,就是北京已经研究同意个体户可以经商以及用工,只是红头文件还没下来。但,这时候你和这个“三七开”说这个,就相当于吵架了。他可不愿意和工商吵架。
吴建国说:“哦,是这样呀,瞧我这个人,这些都不懂。幸亏你们今天来指导我——”
这时,那位陪同“三七开”一起来的人发话了。他中等身材,清癯精瘦,来了这么久,一言不发,刚才吴建国恍惚间感觉他像个焦裕禄,有些病态,一脸正气,总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他说:“你这店,把今天货该卖的,都卖了,但,从明天开始,必须关门。注意,我说的关门,可不只是这里一家,而是你所有的四家。我们对你已经做过调查。你违法经营已经很久了,后果很严重。”
“三七开”接言道:“所以,如果你明天胆敢开门,我就派我们工商行政执法队过来,把你所有东西都拖走,并且向公安局报案,要求公安局行政拘留你。”
吴建国顺从地点点头,说:“我听领导的。明天起,四家店,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