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代会”说“联委会”画的那幅毛主席巨幅画像是一张“损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次阴谋”,他们将“联委会”造反派的头头叫到画下,让他们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毛主席画像上色块的边缘、每根线条轮廓线都微颤不齐的。
“这是什么意思?!”“工代会”的头儿喝问“联委会”的头头。
“这上面的抖颤,你们一定是故意!”“工代会”有人吼道。
“暗藏祸心,攻击领袖!”立即有人下注脚。这是事先准备好的词。
“明为宣传,暗中攻击!”十几个吼成了一条声。
“狼子野心,在革命群众的雪亮的眼皮底下,休想躲藏!”“工代会”的头儿最后总结式地说。
“联委会”头儿一时失语。画面近前细看,的确有“轮廓线颤抖不齐”的问题。
“把阴谋黑画手交出来,交给人民审判!”“工代会”造反派头带着一帮人高喊。感到理屈词穷的“联委会”头儿无奈,只得乖乖把甄荷轩做替罪羊推了出去。
甄荷轩立即被“工代会”的造反派戴上高帽。戴高帽被批斗,不是头一回,甄荷轩因此心里比登上脚手架还轻松。但一看写在高帽上的字,他失禁了。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甄荷轩”。
虽然“地、富、反、坏、右”属于一个系列,但实际操作中,“反”(反革命)要比“右”(右派)严重得多,特别是“反革命”前面再加了“现行”二字,那是程度最恶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坐实了,通常都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墨汁自天而下,浇在甄荷轩身上。他被两个造反派架着“飞机”跪在他的作品下面,两个非常强悍的造反派将他的胳膊毫无顾忌地往天上顶着,致使他的胳膊几近脱臼。正常情况下这个动作让人非常难受疼痛的。
但灵魂快要离体的甄荷轩几乎失去了知觉。除了高帽子,他胸前还被挂起一块牌子,文字内容和高帽上的一模一样:“现行反革命甄荷轩”。帽上的字是竖式的,牌上是横式的,并且分成两行,上一行为“现行反革命”,下一行为他的姓名。
问题是,他的姓名上,用红颜料打了一个粗野而随意的叉。这是判处死刑犯游街时通用格式。那些示众游街后,被押往刑场判处死刑的犯人,都挂这样笨重而粗野的牌子。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他这幅巨画是如何被人找到“反动”之处,以致他立即从一个一般右派分子迅速升级为“现行反革命”的。
还是中学时代,甄荷轩有个同班同学姓杨名“大头”,人称“杨大头”,此人脑袋大好胜心也“大”,和甄荷轩同在一个校级的美术小组,和甄荷轩同时喜爱上了美术小组的一个女生。那是校花。
两人明争暗斗,结果,甄荷轩的作品参加了市展而“杨大头”的作品的名落孙山。在校方举行的美术、书法、诗歌比赛上甄荷轩始终压“杨大头”一头。甄荷轩后来又俘获了校花使其成为娇妻。
“杨大头”那个恨呀!把一切失败全归咎于甄荷轩,时时刻刻,对甄荷轩密加关注,如此,甄荷轩因恐高而画出的作品瑕疵,被他一眼窥出并上升到政治高度,举报给出手凶狠的“工代会”。
时,江州还有一个实力强大的造反派“井岗山”,队伍庞大干将众多,要文能文,要武有武。“工代会”的第一个超越目标就是“井岗山”。
当天下午,没等“工代会”将事态酵发,“井岗山”就找上门来——四五百号戴着“井岗山”红袖章、扛着钢制长矛和大刀的“井岗山”造反派,像正规军一样,把批斗现场包围起来。一下就在气势上将“工代会”压制住。
关键,“井岗山”造反派还开来了一辆大卡车,上面装着一个粗笨但十分厉害的武器——扩音器。这是“井岗山”的优势,他们拥有市电子制造总厂,这种扩音器刚生产出来不久,尚未批量生产,“文革”开始,生产骤停。正好自己“造反”先用上。
这辆大卡车屁股后面还拖着辆类似拖拉机大小的四轮车,轰轰作响。那是拖着台发电机,是保证大扩音器工作的。
这就有一种气势。
所以,市面上还看不到这样的产品,全中国几乎所有的造反派,宣传喊口号,要想有威势,除了人多嗓门大,就是像老电影里那样,用硬纸板糊一个圆锥形的喇叭口扩大声音传播。条件好一些的,是金属制作的扩音喇叭。
但,这怎么能和电子扩音器比呢,那个大喇叭加它的扩音设备还有发电机车,就这阵势,就让人知道它的厉害。大喇叭口约有一米宽,且双喇叭并列,发出的又都是高音频,传出来有震耳欲聋的效果,声音能传到几里之外。
“井岗山”造反派的大喇叭的声音喊道:“……这幅巨大的毛主席画像,为什么边缘线会有颤抖现象?是因为画家对敬爱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太热爱了,他为能通过自己的手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形象表现出来,而激动不已。
请问,僵死、呆板的线条,能证明我们工人阶级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无限热爱的感情吗?当我们都用对毛主席无限忠诚和敬爱的心情去景仰这幅画时,我们只会心潮澎湃,我们的心会激动地颤抖,就像这幅画的边缘线。大家说是不是?”
数百号看热闹的市民和参与对甄荷轩批判的普通群众,早就被扩音器铺天盖地的扩音效果震晕了,谁对谁错,他们本来也弄不清,但这么大的声音说出的观点,能不对吗?于是和着“井岗山”自己的队伍,大声呼应着:“是——!”
有山呼海啸的效果。
在发电机的低沉粗糙的轰鸣声中,“大喇叭”继续发挥着其特殊作用:“好,人民群众真是经得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是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群众。现在,我们‘井冈山’革命造反派和你们一起,责问‘工代会’:
你们胆敢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上做文章,是何巨心?这幅我们江州最大的、让我们看得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毛主席画像,放在这里,谁最难过、谁最害怕?是逃到台湾的蒋介石,是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大家说是不是?”
广场上,群众的呼应声更高了:“是——”
大喇叭:“你们‘工代会’,居然敢和蒋介厂、美帝、苏修站在同一个立场,我们‘井冈山’战斗队,对你们的行为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我们任你们肆意妄为,江州的天,就为改变颜色,就不再是无产阶级的天下。
所以,你们‘工代会’必须立即悬崖勒马,回到正确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你们必须立即停止对画出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的画家停止批判,让他恢复名誉,继续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挥积极的贡献。大家说对不对?”
“对!”
说话间,“井岗山”战斗队的十几个头戴钢盔、手执长矛大刀的“敢死队员”已经扑了过去,从几个“工代会”队员将甄荷轩抢了过来。一个“工代会”现场执行的小头目似乎非常机智,若一个游击队队长地招呼着他的队员“撒!”
“工代会”造反派一哄而散。
甄荷轩得救。
操控喇叭者,赵元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