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科长边思边说:“这件事吧,首先,排除掉违法。目前,我们国家还没有《价格法》;许多领域都没有相关法律。所以,‘天国’的事,是不可以从法律层面讨论的。”
秦科长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但,‘天国’有没有违规,表面看,没有。他们是按经政府批准的价格收取费用的。但,他们非常机敏地打了一个擦边球,在价格和斤两之间,寻找到一个模糊点,盘活了生意。策划者很聪明。”
秦科长忽然问:“这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任春梅:“不是,是一个年方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出的,也是‘天国’店的负责人。不过,执行前,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感觉这个主意挺有新意。但又一时有些犹豫,没有立即表态。”
秦科长:“那你犹豫什么呢?”
任春梅:“好像有半只脚触碰你们物价局的红线了。”
秦科长:“也不能完全说是触碰红线,价格,不是没动吗?那种隐形降价,也是微量的,而且用的边角料。关键,看量,如果他们卖一斤盐水鹅,送出二两以上的赠品来,那就有踩踏红线之虞了。”
任春梅:“事实上不可能。那样他们就亏损了。”
秦科长点头赞同。
任春梅凝望着秦科,缓缓地:“现在,我想问你,如果在第一时间,‘胡队’真实地向你报告,你会怎么处理?”
秦科长略思了一下:“我会不做处理,装作不知道。”
任春梅:“但是,如果,一些国营、集体店面来向你们举告,这个举告是排除个人因素的,你也会无动于衷吗?”
秦科长:“他们为什么要举告?他们自己完全可以照葫芦画瓢,参与到竞争中。”
任春梅:“这就是当下现实呀,许多商家,墨守成规,疏于管理,懒于营销,还会对出头企业,联手打压。这次,是个别企业想通过你们执法队私下解决。你等着,下面,会有越来越多的商家举告到你这里,你还会‘装作不知道’吗?”
秦科长沉默了,陷入深思。
任春梅总结和诱发式地说:“这,其实就和我们的项目相关了。”
秦科长眼睛忽然放光。原来,说了半天,是任春梅把自己往那个创新项目上带呀。
任春梅道:“你们政府的许多部门,主要功能,通常是个‘管’字,而社会经济发展,通常更需要个‘助’字。如何在‘管’和‘助’之间找到平衡点,眼前这只小麻雀值得我们好好解剖——”
任春梅目光忽然悠远,住了口,神思里有些许忧虑。
秦科长:“你继续说呀,解剖解剖这只麻雀。”
任春梅摇摇头,“这只麻雀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请原谅,可能我下面说的一些话题有些大,或者有点‘狂’。但它们与‘管’和‘助’密切相关。”
秦科长:“你说你说。”说着拿出纸和笔,准备记。任春梅没有阻止他。因为自己的思路跳跃得很厉害,或许说过自己也会忘。他记,倒是好事。
任春梅:“是这样,这些年,我在涉外宾馆当大堂经理,接触了大量的外宾,特别是华侨。我喜欢和他们聊天,他们向我介绍外面的世界。我将了解的信息和我们国家一对比,觉得我们国家需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了。”
竞争机制、竞争意识;服务意识,服务机制;法制意识,法律太多的盲点;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哪种经济模式更具有发展潜力;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对社会主义阵营的冲击……任春梅一气展开、交织剖析、滔滔不绝、拓宏察微……
最后,任春梅总结似的说:“这些基本的问题不解决,我跟你研究的项目,更多也只是纸上谈兵,推行不了的。”
对秦科长来说,刚才,任春梅的一番宏论使他大开眼界,许多问题只有国家层面进行顶层设计或改革,基层政府部门,才有施展拳脚的空间。任春梅的意识,显然超前了许多。
在任春梅喝咖休息瞬间,秦科长忽然说:“你这样可以到大学当教授。”
任春梅立即笑答:“到你办的大学吗?”
秦科长一语双关地:“我办大学,你会来吗?”
任春梅:“等你先把大学办起来吧。”
秦科长忽然想,任春梅年至三一,还未结婚,可能许多男子都被吓跑的吧。
任春梅道:“我们还是脚踏实点吧,谈谈目前状态下,你们物价局如何在‘管’和‘助’之间平衡,最终为推动区域经济发展助力。”
秦科长点点头,心悦诚服地:“你说。”说着,又将笔记本展开,准备记。任春梅笑道:“这个你不要记,回头我会写出来的,这里先和你交流一下。”
秦科长别有深意地望了任春梅一眼,说:“领导讲话,我习惯做记录了。”
任春梅乐了,“不许乱拍马屁!”
秦科长狡黠地:“我拍马屁了吗?我赞美你了吗?请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
任春梅又用手指指戳着秦科长:“你——就是坏。”
秦科长:“哦,如果我是坏人,那么,下面你对我的讲话,就是对我的教导,我不仅要洗耳恭听,更要一字不拉地记下。对吧,任——老师。我以后叫你老师,行吗?”
“怎么,刚才还要聘我做教授,眨眼就把我降到老师级别?”
秦科长一愣,跟着反应极快道:“啊呀,我这才发现,我真是‘坏人’。你的眼光也太毒了。”
两人一起乐了。
忽然有人敲门。秦科长说了声“请进”,便有人推门进来。一个小年轻,清秀端正,全身透着机关办公室的气息。
来人说:“秦科长,刚才‘胡队’来了,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知道您有贵宾在,就没敢敲门。走时,把这个交给我,又说,一定要趁贵宾在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一份检查书。
显然,“胡队”知道“贵宾”任春梅在里面。
秦科长:“知道了,你去吧。”
来人走了。
秦科长摇摇头,也没把检查书给任春梅看。
任春梅道:“我们谈正事吧。‘管’和‘助’,有时,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有时,它们是相克相生的关系,这些,都要具体看情况。关键,是你们在‘管’的前提下,有服务意识。”
秦科长重重地点头。
任春梅:“这块,我不宜多说,这是你们的工作理念和作风问题,应该由你们局领导来讲。我重点放在‘助’上,比如,你们把惩罚条例简约一下,发给各商铺,让它们知根知底,这样,就不会有二十万‘敲诈’之事啦。”
秦科长小结道:“透明。”
任春梅:“对,把这当作一条准则,在细节上落实。我倒是有一个创意,觉得如果把这个做起来,更有价值。”
秦科长亢奋地:“你说。”笔已经在纸上竖了起来。
任春梅:“你们成立一个物价信息中心,及时收集各类主要商品物价的波动信息,研究其中规律,然后,根据供、需两端数据变化,及时进行价格调整,这样,对商家,对消费者,都会有益。”
秦科长把笔把桌上一扔,大声道:“这创意好!”
任春梅却说:“你别兴奋,这事,说易行难的。我们是计划经济,价格由你们说了算,信息中心的成立,只是让你们价格设定更科学更及时,更有益于经济的发展。其实,价格的波动,应该由市场说了算,才最合理。”
“是嘛,这可是大事,弄不好会引起社会动荡的。”秦科长的回答让任春梅再次感觉到,他的理念仍囿于计划经济的框架中。中国有大量这样的“好”干部。
所以,要改革。
任春梅:“改革,总要付出代价的。我有个直觉,就是我们国家迟早会放开价格的。”
任春梅走时,秦科长一直把她送到电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