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张峰发现,张燕倚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自己忙着,便说:“帮我把灯打开吧。”张燕闻听,便将厨房灯打开了。张峰又问:“家里有胡椒粉吗?”
张燕摇头。
张峰又问:“醋呢?”张峰边问边手不停地忙着。
张燕反问:“下熬面要放醋吗?”
张峰:“滴了几滴,面就有质感。”
张燕又愣了,过了会儿,淡淡地道:“你真不像个警察。”又说:“醋,有的。”
这样,张峰一边用“打岔”的方式转移张燕的注意力,一边将两碗熬面热腾腾地盛在两只碗中。碗是张燕取的,一只,其实不是碗,而是瓷盆,盛一斤熟条都绰绰有余,另一只,就是普通的三宏碗。
张峰在盛时,那只三宏碗里,肉丝、鸡蛋、西红柿、香菇等所有配料一应俱全。吃时,张峰吃出狼吞虎咽状,等他将那一大盆勉强吃完,发现,张燕碗里,尚余三分之二。
她只吃了一点点。
“怎么只吃了这么一点?”张峰不由道。
张燕:“没胃口,没食欲。”
张峰沉默了。本来,他想用“我做的熬面,你必须给全吃掉”来动员她。但他放弃了,这样说:“燕子,你的心境和情况,我都很理解。但,要吃呀,只有把身体挺住了,才能应对生活中的许多事,哪怕,把饭当药吃,行吗?”
张燕慢慢点点头,柔声地:“我懂你的意思,人,有时必须战胜环境的。”说着,取起筷子,尝试着再吃。
但,香喷喷的熬面,到了她嘴里,仿佛立即成了黄柏,苦味充盈,难以下咽。好不容易终于吞下去一些,真如张峰所说,一如吃药。
张燕将筷了一扔,说:“我真吃不下去。够了。”
张峰只得安慰自己:毕竟吃下去三分之一。
“峰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些‘鸡毛蒜皮’了吧。”张燕几乎一分钟的空档都没给张峰留,放下筷子就问。
张峰点头,却没说话,默默将桌上碗筷一一叠上,又端拿起,像个家庭男主人似的,将碗筷送入厨房。随后发愣。本来还想把一些碗筷洗了。但, 这有用吗?绕得过还同躲得过,该发生的,总要发生的。
于是,毅然返回客厅。张燕的目光则一直紧追着他。张峰指指沙发,示意她坐到沙发这边来。张燕目光一点不离他地移动着身子,落座于沙发。张峰则靠着她,在她的侧面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与她正好形成九十度夹角。
“燕子,法庭,初步判决下来了……”张峰道,每个字都千钧重。张燕抿紧双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张峰垂下头,小声道:“是死刑……”
屋里静极了,隐约听到楼外有人骑着自行车而过发出的链条拖动的声音,甚至是落叶翻着跟斗从空中坠落的声音,跟着,张峰听到泪水啪啪滴落的声响……
张峰不由侧目去看张燕,见她凝固在那里,像一幅古希腊与龙门石窋雕像的复合体,只是如断线珍珠般的泪水,在证明她是个活在当下的生灵。
张燕忽然蓦双手捂脸,失声痛哭。哭着哭着,弯下身去,团起身子,全身打着战,泪如泉水从她指缝喷涌而出……
张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此时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但,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任务执行者,“燕子”是他妹。此刻,他的心也极难受。那并不是这事本身,而是因为燕子难受诱发他的难受。
也不知过去多久,好像燕子那种排山倒海的悲怆、绝望、痛苦的情绪高潮渐有些回落,张峰伸出一手,放在张燕的肩头,轻轻摇着,道:“燕子,别太难受,事情,不是一点生机没有,现在,只是初判,你懂吗?”
张燕抬起那花容失色的脸,一把抓住张峰的手,“我不懂,峰哥,你说给我听。”
张峰抽回自己的手——尽管他内心有一种将她拥在怀里进行安慰欲望。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不敢造次。
张峰从兜里掏出一预备的新手帕(1982年,中国人生活中还没有面巾纸),在手中挥着,说:“初判,就是第一次审判,被判的人,可以提起上诉,由更高一级法院,进行终审裁决,那叫终判。终判,才是最后结果。”
张燕有些意外兼有惊喜地:“也就是说,可以上诉?”
张峰:“是的。”
张峰一边说,一边将新手帕递过去。张燕很自然地接过,擦起自己面庞和眼角的泪水。
张燕:“那他上诉了吗?”
张峰点点头。
张燕长长抽了一口气,身体本能地打了个寒噤,
张峰起身,想给她和自己倒杯水。刚站起身,张燕问:“上诉有改判的可能吗?有百分之多少的把握?”
这又是一个难以启齿但绕不过去的话题,张峰站在那里,低声而无情地说:“绝大多数上诉都会被驳回,维护原判的。”张峰不敢看张燕,紧跟着说:“但,只要上诉人有悔罪和立功表现,还是有可能的。”
张燕:“那,他有立功的可能吗?”
张峰:“目前来看,没有。连悔罪都没有!”
“他怎么这样拗呀!”张燕言罢,又捂脸哭泣起来,跺起了脚。
“燕子,燕子……”张峰伸出手去,想碰不敢碰的。唉,自己不是蔡文婧,如果是她,现在就可以把燕子抱在怀里安慰。
“燕子,你别哭,还有些情况,你听我说好吗?”张峰道。
张燕忽然放开捂脸的双手以及手帕,斥问张峰:“你还有什么情况?你不是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张峰有些委屈地:“我不是怕你受不了嘛,再说,你当时还没吃晚饭,我担心你听了这些就更吃不下了,只好先那样——”
张燕:“骗我?”
张峰:“是的,骗你。”
张燕:“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峰内心有声长长的叹息。但他没表现出来,欲笑无颜欲哭无泪。“好吧,我不是好人。那你听我这个‘坏人’把情况跟你说说吧。”
张燕拖着哭问:“是什么情况?”
张峰:“是你的信的情况。”
这一下子让张燕换了一种情绪,快速问道:“信他到他手中了?”
张峰:“到了。”
张燕:“他看了信,是怎么说的?”
张峰:“……燕子,他看信,什么都没说……”
张燕明显一种不信的神情望着张峰。
“你不相信我?”张峰问。
张燕目色迷茫,一时无答。
张峰:“虽然他没说话,但他有反应——他哭了,而且哭得很厉害。”
张燕:“是嘛,我可从来没看他哭过。”
这让张峰有点意外。恋爱二三年,都没见他哭过一次?情感难道就没冲撞过,或其他意外,引起情绪巨大波动,都没被你遇着?
也对,王文虎在张燕面前,呈现的只是一些侧面,其他许多面都是背过去的。
“燕子,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认为他不是那个最终的决策人,”张峰道,“所以,我们一直是想救他的。但他,就是不肯配合呀,非要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张燕咬着自己残红的嘴唇,说:“他傻呢,是个大傻子!”
话说到这份上,张峰感觉可以掀开今天来的主要话题了。但一想到那些内容,心就禁不住哆嗦起来。知道不应该。但,心就是不听指挥。
张峰离开沙发,来到窗前。
外面的天空全黑了。高大的梧桐树叶遮住了天空。唯有路灯在晚风摇摆的树叶间,晃晃而来。
救王文虎,就意味着,身后的张燕,会和他厮守一辈子,或等他大半辈子,因为,即使不判死刑,至少也是个无期。虽说无期执行到底的很少,案犯可以通过立功减刑。但再怎么减刑,十五年是少不了的。
为什么要如此下功夫去救王文虎呢?当然,是局长的意志。但,张峰作为具体执行人,是完全可以影响事情的结果的。只有王文虎真的判了死刑,自己才有希望呀。
但这念头像天边的流星一样,只一闪,就过去了。张峰为心底深处埋藏着这样偶或的念头而惭愧和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