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清仰靠在椅子上,轻轻晃着。真想找个棉花团,把自己耳朵堵起来。司法队伍里,居然存在着这样渣渣,难怪戴书记提出“与时俱进”呢。
“王文虎!”仲庭长叫到王文虎时,下意识地敲了一下法槌。大约他也感觉前面的回答全都是在说一堆正确的废话,实在乏味,敲一下“醒堂木”(法槌)提振一下自己的兴致吧。
“到。”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已经把王文虎训练出条件反射了。在看守所,只要叫到你,必须喊“到”的。
仲庭长:“现在,你可以做最后的陈述。你想说什么,但凡和案件相关的,都可以说。”
“最后的陈述”对王文虎不陌生。上次判他时 ,就让他做过一次。但他当时意志坚定,要死扛到底,为他的“铁哥”,为成功塑自己“义士”的道德形象而慷慨赴死。所以,他只说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你们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但,这次,情况逆变。他想做他孩子的好父亲,他想和他的燕子好好活到老,他不愿意为他的“铁哥”死扛了,他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一切。
王文虎侧过身来,朝铁占元那边鞠了一躬,说:“铁哥,我对不起你,是的,你对我是好,这次我爸爸妈妈因为我被抓,生病了,你还花钱把他们安排进了干部病房。可是,铁哥,我没得选了我扛不住了。我下一辈子做你的牛做你的马吧!”
铁占元绷着脸,咬紧牙关,望着前方,动也不动,没有任何表示。
王文虎再次朝铁占元深深鞠躬,这才回转过身来,朝着仲庭长的方向——他的后面,就坐着邬局长——又深深地鞠一个躬,说:
“我还要感谢公安、法庭的领导们,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帮助了我的家人,照顾着我的爱人,想着法着改造我,让我不要做坏人,而是做一个好人,一次次给我机会,让我重新做人。真的,我真非常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王文虎说着,又鞠躬。
仲庭长:“好了,这些我们知道了。你说一些和案件有关的话吧。”
王文虎一听,顿了顿,忽然放大声音道:“‘5.16’案子,我是执行者,我的确犯了罪。但这事不是我决定的。决定的人是我的老板‘铁哥’。昨天,你们让我拿证据,难道,我不就是证据吗?我跟了他多年,他安排我的事太多了。”
王文虎咽了口吐沫,“去年,他还让我找人在‘天国百姓家常菜馆’打架放血,后来,被治安处的人摁住了——”
这时,铁占元辩护席上,沈文清的那个助手按捺不住了,大约他感觉这是证明他自己有存在价值的机会到了,高声道:“抗议,审判长,他提的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和本案无关,请予制止。”
这倒让仲庭长感到有些意外,他一时没回,而是和身边两个审判员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显然他们在商议,最终,仲庭长说:“王文虎所提之事,和本案有关。王文虎,你继续。”
这时,汪副检有些紧张。他的目的性非常明确。戴书记虽没和他明说,但,案审的最终结果戴书记需要什么,他心知肚明。昨天,在沈文清的发挥下,一切朝着既定的目标而去。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内容来,且被法庭认可了。
会出意外和麻烦吗?
他不由特别关注沈文清的反应。
沈文清气定神闲,不仅不紧张,甚至露出了几丝笑意。这让汪副检心下稍安。看来沈文清有对付的办法。
王文虎:“我也没有多少可以说了。各行有各规的,当时,铁哥安排我那些事,是不可以留下任何证据的。在这里,我只想说,如果我有半点假话半点栽赃他,让我父母、我爱人,还有我爱人肚子的孩子,都不得好死!”
王文虎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仰天长啸,“老天有眼,会看到的!”
一阵灵异的风刮过法庭,将现场的许多人的灵魂颤晃了一下。
但法庭的那方空间里,更多飘浮着理性和冷血的因子,他们的灵魂只在他们的教化格式框里,有限地抖动一下。
王文虎嘶叫的这声,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随着,他软瘫在那里,缩成一个蚂蚁堆。
仲庭长又敲起了法槌。这次敲得很轻,很少,只轻点了一下,说:“第二被告铁占元的公诉人,你们有什么意见需要阐述吗?”
检察院第二检察室的易主任,即铁占元“公诉人”,说:“有。”昨天,见沈文清那般得意,将法庭操控得如同自己的研究室,很是不服,因此,就想抓住铁占元通往看守所这个“暗门”来将他一军。不想,居然被合议庭否掉了。
所以,今天,哪怕没话,也要找些话来,否则,得意的沈文清会更瞧不起人的。“根据我们了解,被告人铁占元原名不叫此名,而是叫祖雄鸣。现在,请被告解释一下为什么,可以吗?”
这是要他的揭黑底呀。看来易主任较真了。汪副检小有紧张。这个苗头要适当控制住。但,此刻,他作为合议庭成员,只能坐在那里听,他是没有资格和理由说话的。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沈文清道。
开庭前,沈文清共去了四次看守所,和铁占元交流。开始,铁占元对他很警觉,跟他打哈哈。沈文清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诚心,终于让铁占元相信,他的确是来帮自己进行无罪辩护的。于是,他把觉得能说的事,全都跟沈文清说了。
而沈文清,也从专业角度,给了他若干建议,教他一些有辩护人的正规法庭的庭审方式和技巧。此时,先前做的功课,就发挥作用了。
沈文清道:“我的委托人于1977年9月,被以投机倒把罪和流氓罪,被判处四年徒刑,当时,他的名字叫祖雄鸣。
关于给他定的两个罪名,庭长先生,请允许多说几句。所谓‘投机倒把’罪在,目前,已经从刑法中剔除了。为什么呢?因为违反了法治精神,阻碍了我国的经济活动。
过去的所谓‘倒买倒卖’,其实都是市场行为,对促进社会经济的繁荣,是有益的。铁占元先生从1976年开始,就从事这些生意,由于和当时的刑法规定相悖,因此,被判了刑,而现在来看,他的行为是有预见性的,是做了件好事。
而另一件,流氓罪,根据我的调查了解,铁占元先生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因为和人发生肢体冲突,其中有女性介入,混乱中,女性的外衣被扯了。而那女性据此控告他而流氓,当时,我们的执法部门,居然接受了,并以此并案判了他。
现在,据我所知,人大常委会法工委,正在新修订的刑事诉讼法中,取消流氓罪。这或许和铁占元无关。但,如果法庭需要,我可以把当年那个女性请到此处,让她本人说明,铁占元先生并没有对他耍什么流氓。
正因为如此,带来两个结果。
一,虽然他被判了五年,但有关部门意识到审判时的时代局限性,再加上铁占元先生表现突出,因此,事实上他只在狱中待了二年,就释放了;
二,铁占元先生更名。因为,当他的事业经他的努力发展壮大时,发现他曾经下过监狱的履历,影响着事业的发展,所以,他将原祖雄鸣更名为铁占元。”
沈文清说到这儿,收声了。沈文清说的,关于取消“投机倒把”罪和国家正准备取消“流氓罪”一事,业内都知道的,此刻他在此处一引用,铁占元那段过去的黑历史,居然沾上了鲜艳的色彩。
现场寂静。沈文清的同事们不得不在内心佩服他作为辩护人的专业以及准备之充分。
沈文清见状,又道:“审判长,需要把当年告铁占元先生的那位女士请来作证为我的委托人洗白吗?如果需要,不出意外,半小时之内,可请接来。”
这又是功课呀。沈文清为铁占元做无罪辩护,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仲庭长侧身和身边两名审判员协商了一下,然后回答沈文清道:“暂时不需要了。与本案无直接关系。”
易主任被沈文清这一番操作,弄得小有尴尬。的确,作为公诉人,这些细节,本应该也要作仔细了解的。但,当时就当作一般的领导交办的任务了,按过去习惯就这样拟了公诉书,没想到,经沈文清这一弄,反而给铁占元长脸了。
不行。
“被告铁占元,我要问你问题。我问的问题,希望你直接回答我,而不是由你的辩护人代你回答,可以吗?”易主任道。
铁占元:“可以。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