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拿着那份蓝色卷宗回到刑侦大队办公室。
屋里依旧闷热,吊扇嘎吱作响。胡峰正对着电脑皱眉,刘若凡在整理旧案卷。高志阳坐在自己位置上,面前摊开一本《刑事侦查学》,眼神却有点飘,显然心思没在书上。他看到陈默进来,立刻坐直了。
“高志阳。”陈默声音不高,但穿透了风扇的噪音。
“到!陈队!”高志阳腾地站起来。
陈默把卷宗“啪”地一声扔在高志阳桌上:“西河所报上来的,故意伤害。你来跟。”
高志阳眼睛一亮,心跳快了几分。主跟?机会来了!他赶紧拿起卷宗:“是!陈队!什么案子?”
“自己看。”陈默没废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点了根烟,“给你二十分钟,看完说重点。”
高志阳不敢怠慢,立刻翻开卷宗。
报案记录显示:邻居听到激烈争吵、打砸声和女人惨叫报警。
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凌乱的出租屋,地上有血迹,女受害人李素芬倒在地上呻 吟,左脸青肿,嘴角带血。初步勘查:现场发现带血的木凳腿。嫌疑人张强当时在场,满身酒气,情绪激动,但未反抗,被当场控制。
首次讯问张强承认因家庭琐事争吵,动手打了妻子,用凳子砸了她几下。
经市二院初步诊断,左侧第5、6肋骨骨折,鼻骨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已住院治疗。邻居证实听到激烈打斗和张强的辱骂声。
高志阳脑子飞速运转,警校学的程序流程像清晰的齿轮咔咔啮合:提审嫌疑人固定口供、询问受害人获取陈述、收集伤情鉴定报告、整理证据链、移送检 察院。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勾勒出结案报告的模样,干净、利落、漂亮。
高志阳收敛心神,快速浏览完毕,胸有成竹地汇报:“陈队,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张强故意伤害致人轻伤偏重,事实清楚。”
“下一步提审张强,再固定一次口供,然后去医院找李素芬做笔录,等正式伤情报告出来,材料齐备就可以移送了。”
他特意强调了“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想展示自己的专业判断力。
陈默没点头也没摇头,烟雾缭绕后面看不清表情:“行。现在去西河所,提人。你主问。”
西河派出所临时羁押室的味道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和消毒水,令人作呕。张强被带进来,高大的身躯此刻却缩着,像只受惊又疲惫的困兽。
油腻的头发,青黑的胡茬,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宿醉的萎靡、惶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高志阳坐在主审位,努力绷着脸,模仿着警校教官的威严:“姓名?”
“张…张强。”
“年龄?”
“34。”
“知道为什么抓你?”
“知…知道,我打了老婆…”声音含混,像含着一口浓痰。
开头顺利。高志阳按流程推进:“时间?地点?”
“就…就昨天晚上…九点多吧,在家…”
“为什么打人?”高志阳觉得这是关键。
“她…她老叨叨我…嫌我喝酒,嫌我挣得少…”张强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怎么打的?用什么打的?”高志阳追问细节。
“就…就推了她几下…然后…然后急了,抄起凳子…砸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含糊不清。
高志阳皱眉,笔录上明明写着“多次击打”。“笔录里说你用凳子砸了她好几下?砸的哪里?当时她什么反应?”
“我…我记不清了…喝多了…好像砸了背…她就倒地上叫…”张强眼神飘忽,明显在躲闪。
“记不清了?”高志阳声音拔高,带着审讯的压迫感,“邻居都听见了!现场还有血!你还不老实交代?!”
“我…我真记不清了…”张强干脆把头埋得更低,几乎缩成一团。
高志阳一股无名火起。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还在这儿耍滑头?他正要拍桌子加大压力,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陈默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张强,昨天喝的是什么酒?散装还是瓶装?喝了多少?”
张强猛地抬头,显然没料到警察会问这个,茫然地:“就…就街口老刘家打的散白…喝了…得有半斤多吧…”
“喝完酒,心里憋屈?”陈默的语气像在跟工友唠嗑。
张强眼圈突然就红了,声音带了点哽咽:“…嗯。累死累活一天,扛大包,肩膀都磨破了皮…回家就想喝口解乏,躺会儿…她…她就没完没了地数落…说我没出息,窝囊废…孩子学费都凑不齐…”他粗糙的手抹了把脸。
“以前也动手吗?”
“…吵急眼了…推搡过…摔过东西…没…没这么狠过…”声音里透出懊悔。
“这次为什么下这么重手?”
“我…我也不知道…”张强眼神空洞,“当时一股邪火顶到脑门…她还在骂…骂我没用,骂我爹妈…我就…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就想着让她闭嘴…”他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
高志阳在旁边听得愣住了。喝酒?憋屈?推搡?这些跟他要固定的“故意伤害事实”有什么关系?陈队问这些家长里短干什么?浪费时间!他满脑子想的还是笔录上那句关键的“用木凳多次击打”。
提审结束,张强在笔录上签了字但对具体击打次数和部位依旧模糊,按了手印。
走出压抑的审讯室,高志阳忍不住,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陈队,刚才您问他那些喝酒、憋屈、以前推搡的事…跟案子有关系吗?咱们不是只要他承认打人,固定事实就行了吗?”
“这些…这些感觉都是废话。”
陈默脚步没停,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块没开窍的石头:“废话?你以为他签了字按了手印就板上钉钉了?家暴案子,翻供的比翻书还快!”
“今天认罪,明天两口子一和好,或者受害人怕了,改口说摔的、自己撞的、甚至说是她先动的手,你怎么办?你辛辛苦苦收集的证据链,可能就因为受害人的一句话就废了一大半!”
“现在问清楚他为什么打,当时什么状态,心里怎么想的,这些细节印在他脑子里,也落在笔录里。以后就算他想翻供,或者李素芬想翻供,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圆上这些细节。”
“这叫堵死退路,固定‘主观恶性’和‘作案动机’,明白吗?”
他顿了顿,看着高志阳有些发懵的脸,继续道:“还有,了解他打人的原因和模式,是‘冲动型’还是‘控制型’,喝酒是不是关键诱因,以前有没有暴力史?”
“这对我们判断他以后会不会再犯,危险性有多高,对受害人后续要不要申请保护令,甚至对法院量刑、社区矫正,都有参考价值。办案子,不是流水线拧螺丝,把材料凑齐了往检察 院一送就万事大吉。”
“你得往前看一步,往后想三步,案子结了,事儿可能还没完。社会影响、潜在风险、后续干预,都在我们考虑的范围内。不然,我们跟盖章机器有什么区别?”
高志阳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上来。
他刚才满脑子都是流程、证据、结案、证明自己,根本没想过案子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没想过受害人可能会反水,更没想过打人者背后的“为什么”比“打了”本身还重要。
陈默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案件看似简单的表皮,露出了里面盘根错节、充满不确定性的血肉筋骨。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学的那些条条框框,在真实的、带着烟火气和人性复杂度的案件面前,显得那么单薄和教条。
下午,市二院住院部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饭菜混合的古怪气味。
推开病房门,李素芬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脸肿 胀青紫,鼻子被纱布包裹,露出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个被抽掉灵魂的破布娃娃。
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坐在旁边,拿着湿毛巾小心地擦着她的额头。
高志阳拿出笔录本,想起陈默的叮嘱,尽量放缓语气:“李大姐,我们是光明分局的警察,来跟你了解下昨天的情况。你别害怕,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就行。”他刻意避开了“做笔录”这样冷冰冰的词。
李素芬缓缓转过头,看到穿着警服的两人,尤其是面无表情的陈默,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恐惧的泪水。
她嘴唇哆嗦着,还没等高志阳问,就带着哭腔哀求道:“警察同志…我…我不想告他了…求求你们…放了他吧…行不行?”
高志阳的心猛地一沉!真被陈队料中了!他强压住惊愕和一丝被“打脸”的恼怒,尽量平静地问:“李大姐,为什么?他把你打成这样了!”
李素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他不是坏人…他就是喝了点马尿…糊涂了…平时…平时对我和孩子还行的…”
她姐姐也赶紧帮腔,语气带着卑微的恳求:“是啊警察同志,他就是个粗人,没文化,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两口子打架床头打床尾和…素芬伤养养就好了…他要是进去了,家里就塌了天啊!”
“孩子还小,我们娘俩可怎么活?他…他托人捎话了,说知道错了,以后戒酒,再也不动手了…求求你们,给他一次机会吧…”
高志阳看着李素芬肿 胀的脸,断裂的肋骨,再听着这近乎荒谬的求情,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李大姐!他把你肋骨都打断了!鼻梁骨也裂了!这是犯罪!是故意伤害!”
“怎么能说不告就不告?法律不是儿戏!”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李素芬被他的严厉吓得一哆嗦,哭得更凶了,抽噎得几乎喘不上气:“我知道…我知道他混账…可…可日子总得过啊…孩子不能没爹…我要是把他送进去,他爹妈那边…街坊邻居…我…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他出来…出来会不会打死我啊…”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高志阳心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高志阳僵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关于法律尊严、程序正义的说辞,在李素芬这赤 裸裸的、基于生存和恐惧的哀求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求助似的看向陈默。
陈默走上前,没有看高志阳,目光落在李素芬身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李素芬,看着我。”李素芬怯生生地抬起泪眼。
“你怕他出来报复你?”陈默单刀直入。
李素芬抖了一下,没敢点头,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还是怕离了他,你和孩子活不下去?”
李素芬的眼泪又涌出来,算是默认。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默的声音像冰冷的铁,“你这次原谅他,他下次喝多了,手会更重怎么办?这次是断两根肋骨,下次是断三根?还是打断你的腿?或者,”他顿了一下,语气更沉,“打到孩子身上?”
李素芬猛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旁边懵懂的孩子,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孩子看着妈妈被打,他学什么?他长大了,会不会觉得打老婆天经地义?”陈默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李素芬的心理防线,也切割着高志阳固有的认知。
、“法律摆在那里,不是儿戏。”陈默语气严肃起来,“他动手把你打成这样,构成轻伤偏重,这是公诉案件,不是你说不告就能撤的。我们现在做笔录,是法律程序,是固定证据。”
“至于最后法院怎么判,法官会根据事实、证据、他的认罪态度,还有你的谅解意愿来综合考虑。可能判缓刑,可能实刑,也可能强制他接受戒酒和治疗。”
你现在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不是为了把他往死里整,是为了让法律给他一个公正的惩罚,让他真正记住这个教训!更是为了以后,如果你和孩子需要保护,法律才能有理有据地帮你们撑腰!”
“你现在退缩,等于亲手把保护自己的武器扔了,懂吗?”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芬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力的抽噎。在姐姐的搀扶下,她断断续续、哽咽地讲述了昨晚的噩梦:
张强醉醺醺地回来,她抱怨了几句,骂他“窝囊废”、“挣不来钱”,张强突然暴怒,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接着抓起旁边的木凳,疯狂地砸在她的背上、肋部。
她蜷缩着求饶,换来的却是更重的殴打和不堪入耳的辱骂……直到邻居砸门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