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10日,下午三点多,陈默在办公室整理下学期教案时,手机再次响起。
来电显示是“石洼乡派出所——老郑”。
“老郑?”
“陈教授!”老郑的声音带着急切,背景音有些嘈杂,“有新情况!重大情况!”
“慢慢说,怎么了?”
“是李斌!那个原先的乡企办主任,李满仓的堂哥!”老郑压低了声音,仿佛怕人听见,“他在看守所里扛不住了,今天上午审讯的时候,主动交代,为了讨好上面,也给县局的一位副局长送过礼!”
陈默眼神一凝:“县局的副局长?哪个副局长?具体什么情况?”
“他说是分管治安和部分基层派出所的副局长,姓冯,冯建业。”
“李斌交代,大概从2004年开始,他受周秃头请托,以‘年节慰问’、‘支持地方企业’等名义,先后三次给冯建业送过现金和烟酒,总价值大概有两三万块钱。”
“目的是让冯建业在对黑驼山一带的小矿窑检查时‘高抬贵手’,别太较真,特别是对周秃头的煤窑‘关照’一下。”
“冯建业收了?”陈默追问,语气严肃。
“收了!李斌说冯建业每次都收下了,而且确实有两次县局组织对山区小矿窑的安全检查,原本计划要查周秃头那个窑的,后来都因为‘临时有别的任务’或者‘警力不足’取消了。”
“李斌觉得就是冯建业起了作用。”
“有证据吗?比如送钱的时间、地点、在场人?”
“李斌说时间他大概记得,都是春节前。地点有一次是在冯建业办公室,另外两次是在县里的一家饭店包间。”
“当时就他们两个人,没有第三者在场。但他记得送钱的信封样式,和有一次送的酒是‘五粮液’。”
“单凭李斌一面之词,力度还不够。”陈默冷静分析,“需要进一步核实。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
“目前就我们所里参与审讯的我和小张,还有县局纪检的两位同志在场。他们让我先别声张,立刻向上级汇报。”
“你做得对。”陈默果断道,“我马上联系省厅周总队。这件事必须由上级纪检和督察部门直接介入,避免可能存在的干扰。你那边配合好县局纪检同志的工作,固定好李斌的口供,注意保密。”
“明白!”
挂了电话,陈默立刻拨通了省厅周友总队的电话,将老郑汇报的情况原原本本进行了转述。
周总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语气变得异常严肃:“消息可靠吗?冯建业……我对他有点印象,平时看起来还算稳重。如果属实,这是严重的违纪违法,甚至可能涉及犯罪。”
“目前是嫌疑人李斌的单方面供述,需要立即核查。”
陈默道,“但我认为,结合石洼乡黑煤窑能长期存在而未受有效查处的情况,这条线索可信度较高。建议省厅立刻派出专案组,对冯建业涉嫌受贿、滥用职权问题进行调查。”
“我同意。这件事性质严重,必须一查到底。”周总队雷厉风行,“我马上向厅主要领导汇报,立即组织力量成立专案组,由厅纪检和督察总队牵头,刑侦总队配合。
你们云溪市局和县局相关人员要回避此案。陈教授,感谢你及时通报,请转告石洼乡派出所的同志,严格保密,配合调查。”
“好的。”
省厅的行动极其迅速。1月11日,由省公 安厅纪检、督察和刑侦人员组成的联合专案组便秘密抵达云溪市,并未通知云溪县公 安局。
专案组首先提审了李斌,对他的供述进行了反复核实,固定细节。同时,秘密调取了冯建业及其家庭成员近年来的银行账户流水、房产登记等信息,并走访了李斌提到的饭店等相关场所。
调查在高度保密状态下进行。冯建业对此一无所知,日常工作照旧。
1月15日,专案组获得突破性进展。在对周秃头及其核心团伙成员的资产和往来账目进行梳理时,发现了几笔时间与李斌供述的送礼时间相近、且去向不明的现金支出。
周秃头在后续审讯中也含糊地承认曾通过李斌“打点过上面的人”。
同时,专案组外围调查发现,冯建业妻子名下的一个银行账户,在2005年春节后存入一笔五万元现金,与李斌供述的一次送礼金额和时间高度吻合,资金来源无法合理解释。
1月18日,在掌握了初步证据后,专案组决定对冯建业采取行动。当天上午,冯建业被通知到市局开会,在会议室被省厅专案组直接带走接受审查。
冯建业起初百般抵赖,声称与李斌不熟,从未收受过任何贿赂。但在专案组出示部分证据和强大的心理攻势下,他的心理防线逐渐崩溃。
1月20日,冯建业开始交代问题。
他不仅承认了收受周秃头通过李斌所送的三次贿赂共计三万元现金及部分烟酒事实还进一步供述,其利用职务便利,在对周秃头煤窑的检查上予以“关照”。
为另外两个位于其他乡镇、同样无合法手续的小矿窑在应对检查、通风报信等方面提供帮助,先后收受这两个矿窑老板给予的“好处费”约四万元。
冯建业的行为已涉嫌构成受贿罪、滥用职权罪。
1月25日,经云溪市人民检察 院批准,冯建业被正式逮捕。此案在云溪市公 安系统内部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2007年1月15日,周一。
陈默再次驱车前往石洼乡。这一次,乡间的气氛似乎与一个多月前明显不同。
虽然仍是冬季的萧瑟,但沿途村庄显得更“活泛”一些,偶尔能看到村民聚集在一起闲聊,不像之前那样见到外来车辆就迅速散开。
他此行是应云溪市公 安局和石洼乡新政府的邀请,参加“石洼乡‘12·19’案件后续治理工作座谈会”。
会议在乡政府一间简朴的会议室举行。参会的有市局刑警队的代表、县民政局和安监局的干部、乡里新上任的几位主要领导,以及陈默和老郑。
新任的乡党委书记兼主任姓王,是一位四十多岁、看起来干练沉稳的干部。他首先通报了案件的最新进展和对受害人员的后续安置情况。
“……截至目前,十八名被解救劳工中,已有十一人在当地政府协助下安全返回原籍。”
“另外七人因智力障碍或无法清晰说明家庭住址,已妥善安置在市福利院,民政部门正在积极为他们寻找家人或建立长期救助机制。”
“涉及案件的民事赔偿部分,法律援助律师已正式提起诉讼,法院已受理。”
接着,王书记重点介绍了乡里采取的整改措施:“深刻吸取‘12·19’案件的沉痛教训,乡党委政府已在全乡范围内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私人矿场、小型用工场所专项整治行动。”
“截至目前,已彻底关停、取缔无任何合法手续的私人小煤窑、小石料场共五处。对其余有证但存在安全隐患的场所,下达了限期整改通知书。”
他拿起一份文件:“我们初步建立了《石洼乡小型矿场及用工单位监管台账》,对每个登记在册的场所,明确了监管责任人,定期进行巡查,重点检查用工合同、工资支付、安全生产条件等方面。”
“并建立了举报奖励制度,坚决杜绝强迫劳动、非法拘禁等违法行为再次发生。”
县安监局的干部补充道:“我们局也加大了对偏远地区小矿场的抽查频次和力度,并与劳动监察部门建立了联动机制。”
县民政局的干部接着说:“我们在石洼乡集市显眼位置,设立了‘外来务工人员维权服务站’,挂牌办公,公布了市、县两级的求助热线电话。”
“服务站有专人值班,提供法律咨询、权益维护、困难救助等服务,确保民工遇到问题有地方找、有人管。”
陈默认真听着,不时记录。这些举措如果能落到实处,无疑将大大改善基层治理状况,压缩黑恶势力生存空间。
会后,陈默提出想去窑沟村看看。王书记安排了一位乡干部陪同,老郑也一同前往。
再次来到窑沟村,感觉已然不同。村口闲聊的村民看到警车和乡干部,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闪,有人甚至主动点头打招呼。
李满仓被抓后,村里通过选举,一位姓吴的退休小学教师担任了新的村支书。吴支书五十多岁,戴着眼睛,说话条理清晰。
在他简陋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吴支书对陈默说:“陈教授,村里现在风气变化很大。李满仓那一套不行了,村民们以前是敢怒不敢言,现在都知道上面动了真格,有啥事也愿意到村委会来说了。”
“我们正在重新核查村里的集体资产和账目,该公开的公开。”
“关于之前煤窑占地和用工的一些遗留问题,乡里和村里也在着手处理,尽量给受损的村民一个交代。”
吴支书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以前法治观念淡薄,让某些人钻了空子。以后一定要依法办事。”
离开村委会,陈默步行到乡集市。路过那家“兴隆商店”小卖部时,老板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陈默和老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站起身招呼:“陈领导!郑所长!你们来了!”
陈默走过去:“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
“好多了,好多了!”老板连连点头,声音也比以前洪亮了些,“现在感觉踏实多了。集上也比年前热闹,没人再敢像以前那样随便欺负外地来的打工的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对了,陈领导,前两天那个张强,就是额头有疤那个,临走前还来我这儿买过东西呢。他说政府帮他们要赔偿,也联系上家里了,准备回河南老家去,好好过日子。”
“他让我……让我要是见到你,替他道个谢。说谢谢你们,救了他一命。”
陈默点点头:“回去了就好。希望他们都能开始新生活。”
离开集市,返回乡派出所的路上,老郑感慨道:“陈教授,这回真是拔掉了根毒刺。虽然肯定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起码开了个好头。老百姓心里有杆秤。”
陈默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和山峦,缓缓道:“是啊,是个开头。但基层治理的改善,法治观念的深入人心,不是靠破一两个案子就能完成的。需要制度,需要监督,更需要时间。”
回到派出所,陈默给省厅周总队打了个电话,简要反馈了石洼乡目前的整治情况和基层面貌的变化。
周总队在电话那头说:“冯建业的案子,还在深挖。估计还会牵出一些人和事。这种刮骨疗毒,痛是痛一点,但对整个肌体的健康是必要的。”
“厅里已经决定,将石洼乡案和后续的‘保护伞’查处情况,作为今年全省公 安系统警示教育的重要案例。”
挂了电话,陈默站在派出所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楼下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轻颤。
2007年的春节即将来临。
这个冬天,石洼乡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丝希望的气息。
他走下楼梯,对老郑说:“走吧,回县里。后续的工作,还长着呢。”
吉普车驶出石洼乡派出所大院,卷起淡淡的尘土,消失在蜿蜒的乡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