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0日,清晨。
石洼乡派出所狭小的院子里比往日喧闹了许多。
获救的劳工们挤在一起,穿着派出所民警和乡政府工作人员凑来的各式冬衣,虽然不合身,但总算抵住了些寒意。
他们脸上依旧带着茫然与疲惫,但那双曾彻底熄灭的眼睛里,已隐约有了微弱的光。
院子里开进一辆半旧的面包车,车门拉开,下来三四个人,穿着深色的棉服,手里拿着文件夹和表格。老郑赶紧迎上去,和领头一位中年干部握手。
“王主任,辛苦你们跑一趟。”
“郑所长,别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王主任是县民政局安置科的干部,他环视了一圈院子里的人群,神色凝重,“人都在这里了?”
“大部分都在,有几个伤得重点的,还在乡卫生院处理伤口,下午就能过来登记。”老郑答道。
陈默也从办公室走出来,和王主任简单寒暄几句,介绍了基本情况。
王主任带来的工作人员很快在院子里支起两张从教室搬来的课桌,摆开登记名册。
“乡亲们,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老郑拿着电动喇叭维持秩序,“这是县里民政局的同志,来给大家登记,办手续,安排住的地方,都别急,慢慢说清楚。”
劳工们怯生生地排起长队,队伍移动得很慢。很多人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需要工作人员反复询问、确认籍贯地址、家庭成员。问到家在哪里。
有人能清楚说出某省某县某村,也有人眼神空洞,颠三倒四,只能说出个模糊的地名,甚至只记得“村口有棵大槐树”。
张强排在队伍中段,他换上了一件旧的军大衣,额头的伤疤依旧显眼。
登记到他时,他说清了老家河南的具体地址,工作人员记下,给了他一张盖了红印的纸条:“拿着这个,下午去乡中学那边,安排你们暂时住教室,发被褥。”
快到中午时,登记才完成大半。王主任擦擦额头的汗,对陈默和老郑说:“情况比想的复杂点。十八个人,有五个能说清老家地址,家属也联系上了。”
“另外七个只能说个大概方向,需要发函协查。还有六个……沟通困难,像那个二傻和石头,根本问不出东西。”
陈默点点头:“能送回家的尽快安排,说不清来源地的,暂时安置,慢慢核实。那六个智力有障碍的,恐怕得联系福利机构。”
“已经跟市福利院通过气了,他们答应先接收,慢慢帮他们找家。”王主任叹口气,“真是造孽……”
下午,乡中学两间闲置的教室被打扫出来,摆满了行军床和崭新的被褥。劳工们被暂时安置在这里,乡里还联系了食堂,提供简单的热饭热菜。
对于这些在煤窑里啃惯了冷硬窝头的人来说,一碗热乎乎的白菜炖粉条,已是难以想象的美味。
乡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也被请来,给每个人做初步的身体检查。
结果令人揪心:几乎人人带伤,鞭伤、擦伤、冻疮随处可见,不少人存在不同程度的营养不良和呼吸道感染,还有两个疑似骨折,需要尽快送县医院拍片确诊。
张强检查完身体,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忽然,校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强子!张强!你在哪儿啊?”
张强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踉跄着站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棉袄、围着绿头巾、风尘仆仆的女人,正被一位民警领着,焦急地四处张望。
“桂芳?!”张强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都在发颤。
那女人闻声转头,看到张强,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哇的一声哭出来,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拳头捶打着他的后背,哭得撕心裂肺。
“你个死鬼!你个没良心的!咋才信儿啊!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没了……我天天晚上睡不着,就怕……就怕你……”
张强这个在黑煤窑里挨打受骂都没掉过泪的汉子,此刻紧紧抱着妻子,眼圈通红,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都默默看着,几个同样来自河南的民工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老郑别过头,对陈默低声道:“是张强老婆,接到我们所里电话,立马从河南坐火车赶来了,一天一夜没合眼。”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这样的重逢,是这场灾难中为数不多的暖色。
同一天下午,县殡仪馆的停尸房里,气氛冰冷而压抑。
傻根的母亲,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鄂北农村老太太,在家乡民政干部和一位远房侄子的陪同下,看到了儿子。
老太太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停尸床前,掀开白布一角。
只看了一眼,她干瘪的嘴唇哆嗦起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床沿,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说挣钱回来给我治眼睛……咋就变成这样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谁啊……”
老人被搀起来,瘫在椅子上,哭得喘不上气,浑浊的老泪顺着深深的皱纹纵横流淌,“老天爷,你不开眼啊……让我这瞎老婆子怎么活啊……”
陪同的侄子一边抹泪,一边努力劝慰。陈默和刘若凡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都沉默着。
傻根的后事,由县民政局介入,协调处理。周秃头的资产已被冻结,后续的赔偿问题,将通过法律程序解决。
对于二傻和另一个叫“石头”的智障民工,民政局的王主任表示,等他们身体状况稳定一些,会由专人护送,接入市福利院。
那里至少有基本的照料和温饱,远比流落在外或落入黑窑强。
傍晚,陈默联系了云溪市的法律援助中心。中心很快派来两名律师,愿意免费为这些民工提供法律服务,帮助他们向周秃头及其同伙提起民事诉讼,索赔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
“虽然刑事案件是公诉,但民事赔偿这部分,需要他们自己主张。”
陈默对两位年轻律师说,“这些人没什么文化,很多连法院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全靠你们了。”
“陈教授您放心,这是我们的职责。”一位律师郑重地点头。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彻底黑了。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晚饭的味道。
陈默回到派出所,看到老郑还在办公室伏案工作,桌上堆着厚厚的案卷材料。
“还没弄完?”陈默问道,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发现水已经凉了。
“快了,把今天安置的情况汇总一下,明天一早要报给县局和市局。”
老郑抬起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很亮,“陈教授,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坚持要查,又派了若凡进去,这个黑窑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傻根……可能就白死了。”
陈默摇摇头,在对面坐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若凡、还有后来省厅的同志,少了谁都不行。特别是你,老郑,在石洼乡这么多年,没有你的底子,我们寸步难行。”
老郑摆摆手,叹了口气:“我就是个老片警,没多大本事。就是觉得……憋屈。”
“这周秃头、李满仓,还有乡里那个……唉,就在眼皮子底下,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之前却一点都没察觉?”
“不是没察觉,是阻力太大。”
陈默分析,“基层的黑恶势力,往往盘根错节,与某些权力环节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形成利益共同体。
他们熟悉本地情况,消息灵通,善于伪装和躲避监管。就像这个煤窑,藏在深山里,路口有岗哨,内部有打手,外面还有李满仓这样的人打掩护,常规的巡查很难发现端倪。”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受害者群体特殊。外来民工,流动性大,与家人联系少,尤其像傻根、二傻这样的智障人员,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和求助意识。”
“即使有个别人逃出来,像卫生院那个小伙子,也很快被他们抓回去,威胁恐吓,使得罪恶更难曝光。”
老郑深有同感:“是啊,下次开会,我得跟上面提提,对这种私人小矿窑、小砖厂,得搞个定期突击检查机制,不能光看报表。还有,对劳务市场、中介所,也得加强管理,杜绝这种黑招工。”
陈默点点头:“这些都是治标的办法。治本,还得加强基层治理,切断权力和恶势力的勾连,畅通监督和举报渠道。更重要的是,要建立针对外来务工人员、残疾人等弱势群体的关爱和保护体系。”
“比如,建立失踪人员快速核查联动机制,用人单位强制登记备案,社区定期走访等等。”
夜渐深,窗外寒风呼啸。老郑终于整理完材料,打了个哈欠。
陈默回到临时安排给他的那间简陋宿舍,坐在硬板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钢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写下标题:“2006年石洼乡‘12·19’黑煤窑强迫劳动案总结与反思”。
他简要回顾了案件脉络:从最初调查外来民工失踪,到发现黑驼山煤窑线索,再到刘若凡冒险潜入获取关键信息,最后联合行动端掉窝点。他重点分析了此案暴露出的几个突出问题:
“一、监管严重缺失。该煤窑无任何合法开采手续,属私挖滥采,却长期存在并运作。相关职能部门日常监管流于形式,未能及时发现和制止。暴露出对偏远地区小型矿场、用工单位的监管存在盲区和漏洞。
二、基层权力与黑恶势力勾结。村干部李满仓、乡企办相关人员为煤窑提供庇护,通风报信,阻挠调查,成为犯罪活动的‘保护伞’,致使违法行为得以隐匿和持续。
三、弱势群体权益保障机制缺位。受害者多为外来务工人员及智障人士,自身维权能力极弱,社会关注度和支持体系不足,使其更容易成为剥削和侵害的目标。失踪人员排查机制不完善,救助渠道不畅。
四、执法协作与反应机制有待加强。初期调查因地方保护主义受阻,跨区域、跨层级警务协作效率仍需提升。针对此类具有隐蔽性的团伙犯罪,侦查手段和预案需进一步优化。”
写到这里,陈默停下笔,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继续写道:
写完最后一句,陈默合上笔记本,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窗外,石洼乡的冬夜寂静而漫长。但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至少有十几个人,暂时脱离了苦海,获得了温饱和安全,看到了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他知道,改变并非一蹴而就,黑恶势力的土壤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彻底铲除。但这个案件的侦破,至少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得以照进那个黑暗的山坳。
他也知道,自己的工作还远未结束。这份总结报告,他将带回学院,作为教案,也作为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的依据。
刑侦的意义,不仅在于回溯罪恶,更在于守望光明。
他吹熄了灯,躺倒在硬板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久久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