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推开那扇厚重的深棕色木门,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雪茄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我们跟着吴叔进了去。
屋里的陈设,倒是比我想象的要讲究得多。
黄花梨木的太师椅,红木的八仙桌,墙上还挂着几幅看起来年头不短的水墨画,角落里摆着红木家具,看起来古色古香,透着一股子有钱人的讲究劲儿。
房间正中央,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胖子。
那胖子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体型富态,圆滚滚的脸上油光锃亮,留着两撇八字胡,眯缝着眼睛,打扮得跟旧时候说相声的似的,透着一股子精明和富贵气。
他穿着一件靛蓝色绸缎长衫,脖子上却挂着一条明晃晃、足有小拇指粗的金链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更显眼的是,他嘴里叼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名贵的紫砂烟斗,悠哉悠哉地坐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着,活像旧社会的那种暴发户。
就论这派头,跟外面那些忙碌的戏班子人员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听到开门声,那胖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吴叔身上时,整个人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悠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吴……吴叔?”
胖子手里的烟斗“啪嗒”一声掉在了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滚了两圈儿,烟丝撒了一桌。
他甚至顾不上去捡,肥硕的身躯从宽大的太师椅上噌地一下子弹了起来,动作倒是意外地麻利。
他踉跄着绕过桌子,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讪笑。
“哎哟!吴叔!您……您怎么大驾光临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我好去门口迎接您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搞半天这个看起来很有来头的胖子竟然认识吴叔?
而且看这胖子的反应,他对吴叔似乎不是一般的敬畏,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我有些发懵,扭头看了看吴叔,只见吴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时,一直趴在吴叔肩头的七爷,轻巧地一跃,跳到了那张红木八仙桌面上。
它优雅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然后抬起那双妖异的猫瞳,带着一丝玩味,瞥了那胖子一眼。
“嗬,孟老板,几年不见,派头越来越大了嘛。”
七爷的声音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尾巴轻轻摇了摇。
“只认得小吴,不认得我老人家了?”
那胖子一听到七爷的声音,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哆嗦,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
“七……七爷?!”
他惊呼一声,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膝盖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小的孟德海,拜见七爷!”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磕头。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七爷您大驾光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求七爷恕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看得我目瞪口呆。
这胖子,刚才还一副大老板的派头,怎么一见到七爷,就吓成了这副德行?
连吴叔都只是让他惊愕,而七爷一开口,他直接就跪了?
这七爷,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看向七爷的眼神也变了。
这只平时看起来除了能说人话、偶尔有点贱兮兮的黑猫,看来身上绝对藏着天大的秘密。
七爷却只是冷笑一声,抬起爪子虚虚一按,制止了他磕头的动作。
“行了,孟老板,用不着跟我来这套虚的。你这戏院,生意倒是越做越红火了嘛。”
孟老板闻言,如蒙大赦,但还是不敢立刻起身,只是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看着七爷。
七爷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踱步到桌子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孟德海。
“家大业大的,没少赚吧?”
孟老板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
“嗨,托七爷您的福,混口饭吃,混口饭吃而已。”
七爷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冷。
“是吗?就是不知道,这生意红火的背后,有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这话一出,被称为孟老板的胖子,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打着哈哈道。
“哪能呢!七爷您说笑了!借……借我孟德海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做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儿啊!您老人家明察秋毫,我这点小本生意,都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这戏院能有今天,全靠各方朋友和……和您这样的贵人照拂不是?”
“噢,是吗?”
七爷拖长了语调,声音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何今年的中元节,你不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给鬼王爷唱那台下的阴戏,反而私自接下了葛家那老东西的寿辰贺礼,要给他唱足一夜的阳戏?”
七爷这话一出口,孟老板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察觉地抖了抖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和鬓角流下。
他手一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整个人瘫坐在地毯上。
他顾不上体面,对着七爷就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毯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七爷息怒!七爷饶命啊!”
孟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止不住地轻颤着。
“这……这事儿真不能赖我,我……我也不想啊!七爷,您老人家是知道的,咱们这梨园行当,这……这中元节唱鬼戏,是梨园行几百年的老规矩,说是唱给鬼王爷听的,求个一年平安,谁敢坏了这规矩啊!”
他抬起头,一张胖脸皱成了苦瓜,眼泪鼻涕都快流出来了。
“这戏根本不是唱给人听的,台下不能有活人观众,那是敬献给……敬献给鬼王的!”
“这是老祖宗定下的铁律,几百年来,谁也不敢破例啊不是!”
孟老板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可……可是那葛家……葛家他们……”
他似乎对葛家也充满了忌惮,说话都有些结巴。
“谁曾想,那葛家不知道抽了什么疯,偏偏就看中了中元节这天,说是他们家老爷子大寿,花了大价钱,指名道姓要包下我们戏院一晚上,唱阳戏,给他们家老爷子祝寿!”
“他们出手阔绰,直接砸下了一笔我几辈子都挣不来的重金!”
“我……我当时就跟他们说了,中元节使不得!这天晚上是敬鬼神的,台下不能坐活人,更不能撤了敬鬼王爷的阴戏,去唱给活人听的阳戏!中元节唱鬼戏是敬神敬鬼的,撤了阴戏唱阳戏,那是大不敬,要出事的!会冲撞了鬼王爷,惹来大祸的,这可是大忌讳啊!”
“可那葛家是什么人家?财大气粗,在咱们这地界,势力大得很,黑白两道通吃,谁敢忤逆他们的意思?”
“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劝,还……还威胁我,说我要是不接这活儿,就让我这戏院开不下去!”
孟老板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声泪俱下。
“七爷!吴叔!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这一大家子戏班子的人要养活,我……我也是被逼无奈,才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桩生意啊!”
“我也是没办法啊!求七爷明鉴!求七爷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说完,又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我站在一旁,听得心里直犯嘀咕。
中元节唱鬼戏?唱给鬼王爷听?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听起来未免也太玄乎了。
不过看孟老板这吓破胆的样子,还有七爷和吴叔那严肃的神情,这事儿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再联想到刚才后台那个诡异的房间,那些纸人,还有那个对我笑的女纸人……
一股寒意,再次从我脊梁骨升起。
这个戏院,自打我们进来起,处处都透着古怪。
我偷偷看了看吴叔和七爷,只见他俩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只有孟老板压抑的啜泣声和磕头声在回荡在这个小屋子里。
过了好半晌,吴叔才缓缓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芙蓉王,他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跪在地上的孟老板见状,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手忙脚乱地在桌子上翻找。
他很快找到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哆哆嗦嗦地凑到吴叔面前,双手捧着,给吴叔点上了烟。
“吴叔,您且抽着……”
吴叔微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愈发显得深邃了些。
他弹了弹烟灰,这才将冰冷的目光投向瘫软在一旁的孟老板。
“那个家伙呢?”吴叔的声音不高,态度却十分强硬,“让他出来见我。”
那个家伙?
我心里一震,难道吴叔说的,就是我们这次来戏院要找的那个人?
听到吴叔的话,孟老板的身体猛地一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刚刚止住的汗水,又一次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额头和脸颊。
他惊恐地抬起头,眼神躲闪,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猛地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叔的眼神骤然一冷,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孟老板那油腻的长衫衣领,将他肥硕的身躯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我再问一遍,那家伙,人呢?”
吴叔的面色阴沉得可怕,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孟老板被吓破了胆,身体软得像一摊烂泥,他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不定,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不……不知道……真不知道……”
吴叔眼神中的寒意更盛,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孟老板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发紫,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
“哼!”
吴叔冷哼一声,猛地松开了手。
孟老板“扑通”一声摔回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嗽不止,脸上满是惶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瘫坐在地上,声音嘶哑地说道:
“吴……吴叔,七爷……那位……那位高人……他大概一周前来过这里……”孟老板喘了口粗气,“他……他本来是每年中元节前后都会来我这儿盘桓几日的……”
“可……可当他得知,我接了葛家那桩生意,要在中元节晚上唱阳戏之后,他就跟我大吵了一架,说我……说我这是在找死,会害死所有人的……”
孟老板说到这里,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当时非常生气,摔门就走了……说……说再也不管我们这戏院的死活了。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吴叔,七爷,我说的句句属实啊!”
孟老板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看着不像是撒谎。
“吴叔,这下怎么办?”我皱了皱眉,扭头看向吴叔。
吴叔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在这时,一直慵懒地趴在桌子上的七爷,却慢悠悠地舔了舔爪子,缓缓开了口。
“不急,中元节那晚,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