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北立即并拢冻得发麻的手指严肃回礼，这事他从不马虎。

不过礼毕后又顺势拍了下托阿肩头：

“你这小子还跟我来这套，成熟多了啊，赶紧带路，我得去跟胡书记报道了。”

胡书记名叫胡成栋，是张继北在村里的直属且唯一的领导。

托阿被拍得踉跄了半步，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转身引领却解释道：

“不着急！师父安排了，说新干部来了要先认认村，让我带着你先转转吧。”

师父？认村？

张继北也是立马从托阿这句话捕捉到了关键词。不过仅是一瞬的好奇，又马上抬脚跟了上去。

托阿确实挺聪慧的，还是对汉人抱有善意的鄂伦春人，胡书记的想法看来和科长差不多啊。

都得有了桥梁，才好全面破冰。

至于转村的事儿...

胡书记不说他也会主动了解村内的情况，但没想到书记会这么着急。

看来，村里的工作不好做呀。

两人绕过挂着冰溜子的村牌，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那座四五米高的松木瞭望塔。

张继北尽力仰着脸，才隐约看见塔顶棚屋垂下的熊皮帘子掀开了条缝，有半张裹着貂帽的脸一直看着大路。

“那是德力根雅亚安排的人，德力根爷爷是唯一能让书记和塔坦达都认可的人。”

托阿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前走，介绍完了才一拍脑袋：

“继北哥，你应该知道塔坦达是什么意思吧？”

张继北点点头，顺着托阿的步子往前走：

“当然知道了，两年前你不就教过我鄂伦春话。”

“大部分鄂伦春人仍然以乌力楞的形式活动嘛，塔坦达是最好的猎手，也是他们的头儿。”

但是张继北马上又来了疑惑。

打眼望去，村里拢共就五十来座鹿皮帐顶的斜仁柱。

虽然还有几栋冒着炊烟的红砖房，但总的来说户数并不多，那咋还出了个塔坦达呢？

“先尝尝尝尝桦树汁，鄂伦春人的特产。”

托阿好似捕捉到了张继北的疑问，递完水袋后适时介绍道：

“咱们村的人口确实不多，但架不住好猎手多呀。”

“六个村集合成的乌力楞中，塔坦达和最好的一批猎手都集中在咱们村。”

张继北在他身后点了点头，也是知晓了这里难管的根源。

塔坦达加上最好的猎手都在村里，他们能带着村民致富，书记当然抢不过话语权。

张继北分明还感知到...

托阿说这话时虽然背过了身子，但那声音分明是刻意保持着平稳状态，显然是有什么隐情。

不过这是托阿的私事，他没讲自己也不好问。

托阿没告诉张继北的是...塔坦达，是他爹伊勒德。

而他爹这样评价他：鄂伦春人当了汉官的徒弟，那就是鹿群崽子认狼叫爹。

他一头大公鹿，不养狼崽子！

所以不得不提到伊勒德时，他的心里总是百感交集。

两人正行走间，前方的斜仁柱突然钻出个穿狍皮袄的汉子。

那人的鹿皮坎肩都掩不住壮硕的身板，显然是个狩猎的好手。

“阿台叔...”

托阿颤颤的打招呼，显然对这人又敬又怕。

结果那人理都没理他，不善的目光直直盯着穿着军大衣的张继北。

“呸——”

二话不说扭头往雪地啐了口黄痰，不屑的转身离开了...

张继北一愣，原地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的感受到这种没由头的恶意，好像...心里有些堵得慌的憋屈感？

托阿怕张继北心里有疙瘩，赶紧止住脚步，叹了口气，解释道：

“别在意，他叫阿台，是我叔叔、也是德力根雅亚的手下。”

“他大儿子去年踩了汉人下的盗猎夹，一辈子废了。所以...他对不熟悉的汉人一直就这脾气...”

张继北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没太在意猎户的态度，反而有些同情。

不是说他做人大度，而是不守规矩的汉人确实太多了，不怪别人刻板印象。

大吵一架没有任何意义，做出的事让人服气了自能换来尊重。

这份尊重，同样也是张继北来此地一直要追求的东西。

两人继续走着，突然又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隐约听见的是：

“德力根要是没猎鹿的本事，要不就跟塔坦达低个头，带带你们也不叫什么事。”

顺着人群挤过去，只见人群中央，刚才对张继北很是不善的阿台现在正揪着另一人的兽皮领子大声吼着：

“齐克坦！平日里我尊称你一声阿哈（哥哥），但你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连德力根雅亚都不晓得尊重了？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阿台怒目圆睁，眼睛都瞪出了些血丝。

对面的壮汉生着对吊梢狼眼，嘴角歪斜，同样大声回应：

“怎么？再说一遍又怎么了？德力根自己没猎鹿的本事还怕人说？”

“我们走了才一个星期就猎到了五头鹿！而你呢？你跟着那老不死的走了半个月，摸到一根鹿毛了吗？”

齐克坦说完后，围观人群中立马响起两三声窃笑附和着。

有个戴狐尾帽的年轻人甚至冲着齐克坦比划了个拇指。

此事明明涉及到对德力根的羞辱，一旁的托阿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脸色难看地帮着解释：

“扛鹿肉的那人叫齐克坦，是塔坦达的人。对了继北哥...你能听懂吧？你的鄂伦春语水平，现在咋样了？”

张继北的目光仍主要关注着场间的冲突，面对问话也是低声跟托阿解释了一句：

“学的还行...一般的交流都没啥问题。”

回复完托阿，再次转头看向场间吵架的两人。

他发现巴拉提阿台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对齐克坦的恨意肯定是真情流露。

但是这齐克坦...

明明被揪着领子却看不出什么愤怒的样子，动作反而很夸张。好像...就是想要挨打一样，表演成分很重！

张继北刚这样觉着，就看到齐克坦惹的人群开始议论后，他本人反倒窜出了人群准备撤退。

还好张继北反应很快，同样挤出人群看他到底要干嘛。

结果正好瞧见齐克坦特意朝着暗处看了一眼！

张继北连忙顺着眼神看过去，发现暗处有一角黑色衣服迅速闪过，眨眼便消失在了柴垛后。

唯一看见的，好像是布料下缘，有靛蓝衣纹，绣着像有星月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