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武的喉结在缆绳下剧烈滚动：“舟子，你先把这绳子松松不……”

　　“不能。”

　　陆沉舟踢了踢他蜷曲的手指，马灯在海风中摇晃，“不说就下去喂鱼，快说。”

　　陆武浑身一僵，“舟子，我知道你恨我爹，我把这事儿说了，你能放我一马不？”

　　“猴子，给他扔下去！”

　　“我爹他死了！”

　　陆沉舟一愣，海浪撞击船底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他看着陆武的脸，见他都哭出声来，觉得也不像是撒谎。

　　“死了？怎么死的？不是刚进去没几天吗？”

　　“我爹他、他在牢里让人打死了！上个月的事儿！”

　　陆武额头抵着潮湿的甲板，颤声道：“牢里有个犯人以前在码头扛活，被我爹打断过三根肋骨。他知道我爹进去了，纠集了四个人……用牙刷把他眼珠捅爆了……”

　　陆沉舟望着陆武抽搐的后背，多年噩梦般的回忆突然涌上来，在脑中一一闪回。

　　此刻听说对方死在狱中，胸口的恨意却没预想中沸腾。

　　除了意外，他没有其他感觉。

　　“舟子！”陆武突然抱住他的脚踝，缆绳在脖子上绷出危险的弧度。

　　“你就饶我这一次！咱们毕竟是兄弟！”

　　“当年不是我想欺负你，是我爹逼我！真的！都他让我干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还给你肉吃来着……”

　　“吃你娘！”猴子突然踹了他屁股一脚。

　　“逼我大哥跟狗抢食也叫给肉吃是吧？”

　　他转头望向陆沉舟，“大哥，这孙子他爹死了好，赶紧给他丢下去让他爷俩团聚。”

　　陆沉舟的目光在陆武和不远处即将沉下的小船上来回逡巡，转而问道：“这船你是哪儿来的？我可不记得你家有船。”

　　陆武闻言，低下头支支吾吾。

　　“怎么？都快死了还有说不得的？”陆沉舟问。

　　“船是借的。”

　　“借的？借谁的？”陆沉舟继续问。

　　“陈老黑家的。”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还得我一句一句问？”陆沉舟作势又要打。

　　“别打别打？我说！”陆武是真被打怕了，竹筒倒豆子般全盘托出。

　　“自从我爹入狱了之后，家里日子越来越揭不开锅。”

　　“这我知道，你家的钱全让我大哥给忽悠走了嘛！”猴子在一旁嬉皮笑脸的说。

　　陆武暗戳戳的捏了捏拳头，也没敢有其他反应，

　　“眼看家里过得越来越差，我又啥也不会，码头上的活我也干不动，就试着想出海打渔。”

　　“我寻思陈老黑跟我爹关系好，他人虽然进去了，媳妇还在，我就去找他媳妇借船。”

　　“等等。”陆沉舟打断他，问道：“那为什么要大半夜出来？”

　　陆武喉结滚了滚，“因为我没钱与……她没同意，我就半夜偷偷开出来，想着打两圈鱼，赚了钱再给她。”

　　“没成想这么难，一个鱼毛没见到不说，船还沉了……”

　　“嘿！你他娘的还真是又坏又蠢！”猴子在一旁骂道。

　　陆沉舟听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随后，他突然问道：“你刚才说，小时候欺负我的事儿，都是你爹让你干的对吧？”

　　陆武忙不迭点头，缆绳勒得脖子通红：“对！全是他逼的！那年你发烧，是……是他非让我泼冷水，说病死了省口粮……”

　　陆沉舟挑了挑眉，“哦？那照这么说，那你觉得你爹人怎么样？”

　　陆武有所犹豫，不过只是一瞬间，

　　“人不怎么样！”

　　陆沉舟俯下身，看着他问，“只是不怎么样？不是畜生？”

　　陆武错愕的抬起头看着陆沉舟。

　　随后。他又低下了头，咬了咬牙，“是！是畜生！”

　　“大声点。”

　　“是畜生！”

　　“说清楚，谁是畜生。”

　　“我爹！我爹是畜生！”

　　“是不是猪狗不如？”

　　“是！我爹猪狗不如！”

　　“那你这个儿子是什么？”

　　“我也猪狗不如！”

　　陆沉舟不再问了。

　　他直起腰，悲哀的看着面前的堂哥。

　　连猴子都看不下去了，在旁啐了一口：“呸！当年跟着你爹作威作福时，没见你这么会骂。”

　　他踢了踢陆武蜷曲的脊背，“现在装孙子，早干啥去了？你小子还算个人啊？这么那自己爹，脸都不要了？”

　　“猴子。给他解开。”陆沉舟忽然说。

　　“解开？”猴子握着缆绳的手顿住，诧异的看着陆沉舟。

　　“大哥！这孙子满嘴谎话！不能信啊！他连亲爹都能骂成畜生，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就是因为他连自己爹都骂，我倒要看看他这么想活，能活出来个什么名堂。”

　　陆沉舟望向不远处渐渐沉没的船只，“留着他，反正他偷人家船沉海，我倒看看他准备怎么办。咱们不收拾也有人收拾。”

　　猴子面色纠结，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解开了他船锚。

　　缆绳落地的瞬间，陆武瘫软在甲板上，手指颤抖着去摸脖子上的勒痕。

　　他抬起头，正对上陆沉舟俯视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恨意，只有怜悯——比打骂更让他难堪的怜悯。

　　但是他却不敢发作。

　　“谢……谢谢舟子……”

　　他扯动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别叫的那么亲。”

　　陆沉舟转身拾起钓竿，“在船上等着，我们靠岸了自己滚下去。”

　　“猴子，开船。”

　　猴子将缆绳甩到甲板上，回头看了陆武一眼，“你小子命比海蟑螂还硬，要是你小时候那么对我，我要把你丢海里喂鱼去了。”

　　陆武忙不迭点头：“谢猴哥不杀之恩！您刚才那几脚踹得透亮，骂也骂得好！让我幡然醒悟……”

　　猴子皱起眉头：“你真是没救了……”

　　说罢便不再理会他。

　　而在猴子背过身后，陆武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眼底里露出的恨意简直能吃人。

　　他偷瞄着陆沉舟走向船头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操 你娘的。”他对着海面无声口型。

　　缆绳勒出的血痕还在脖子上跳着疼，脸皮忍不住抽搐。

　　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如今却反了过来，这双鞋却踩在他的尊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