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堤岸朝着镇中心走去。
沿途的路灯稀稀落落,每隔二十米才有一盏。
一路上,侯国玉滔滔不绝,向陆沉舟讲述着自己这些年跌宕起伏的经历。
“我爸平反之后,八三年带着我还有几个亲戚,一头扎进深圳倒腾电子表。”
“刚开始那阵儿,可真赚了些钱。好家伙,真不是跟你吹!那钱呐,多到都能用麻袋装,都足够买一座小洋楼了。”
陆沉舟听到这话也为朋友的成功开心,“那后来呢。”
这一问,侯国玉的语气陡然一转,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后来,倒腾电子表这事儿被人举报了,说我们搞投机倒把。”
“我爸带着货往广州跑,夜里下雨,路滑得厉害,连人带三轮卡车一头栽进了河沟……”
侯国玉的指尖下意识地在裤腿上搓来搓去,像是想把那段痛苦的回忆给搓掉。
“我妈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到半年也走了,就留我这么个半大孩子,在深圳晃荡。”
“再后来,政策慢慢松了些,我就跟着建筑队打零工,累死累活的,前两年才好不容易攒够了路费,回到咱这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现在呢,就在镇上码头扛扛货,一天能挣八毛钱,偶尔也去赶赶海,就这么凑合着混口饭吃呗。”
说这些话的时候,侯国玉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没了刚才的亢奋劲儿,仿佛瞬间换了个人。
陆沉舟这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不过,侯国玉像是不愿沉浸在悲伤里太久,他抬手擦了擦脸,迅速调整好了情绪,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哎!你别说,深圳那地方,你去过没?肯定没去过吧?”
“我跟你讲,那儿满大街都是烫着时髦卷发的姑娘,穿的裤子薄得呀,比咱这儿的渔网还薄!”
“我没事儿就找个闹市,往那儿一蹲,看看腿儿,有时候还能瞧见洋妞呢!”
看着他这副乐观的模样,陆沉舟心里反倒更能理解他了。
想想自己前一世在牢里的时候,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也只能自己讲笑话逗自己开心。
人呐,越是处在苦难之中,就越得学会自娱自乐,不然根本就熬不下去。
“国玉,这些年你可受苦了啊。”陆沉舟感慨道。
侯国玉淡然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受啥苦,活着就比啥都强。”
陆沉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嗯,你这话在理。”
“对了,我跟你说,我今儿还碰上一个想跳海的女大学生呢。”
“你没让她给你爽爽再让她死?”侯国玉一脸坏笑地调侃道。
“你小子!”
陆沉舟笑骂着,伸手一巴掌拍过去,侯国玉跟个猴子似的,灵活地躲了过去。
“对了,别叫我国玉了,听着怪别扭的。”侯国玉接着说道。
“不叫你国玉,那叫你啥?”
“就叫我猴子呗,我在咱镇上这几年,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我。”
“行,那就叫你猴子。”
猴子抬手,指着前头不远处的一个铁皮棚子。
“到了!就去老钟头的面摊,他老婆炸的酥带鱼那叫一个绝,再切点猪头肉,咱再拎瓶地瓜烧,今晚可得好好喝一顿!”
老钟头的面摊就支在供销社门口,三根竹竿撑起一块油布,权当是遮风挡雨的顶棚,底下摆着四张简易的木桌。
这个年代,上头放开了自由经商的政策,像这样老百姓自己支起来的摊子随处可见。
虽说条件简陋,可价格实惠,味道也家常可口。
“老钟!哥来给你照顾生意了!”
猴子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起来。
老钟头胡子花白,头发稀稀疏疏的。
要是论年纪,当猴子的爷爷都绰绰有余,可架不住猴子一口一个哥地自称。
猴子熟门熟路地走到面摊前,掀开保温桶的盖子,捞出两条炸带鱼,又从玻璃罐里夹出一块猪头肉,也不客气,直接就往嘴里塞。
摊主婆娘笑着拍了下他的手,嗔怪道:“死猴子又偷嘴!”
“猴子不偷,五谷不收!”
猴子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理直气壮地回嘴。
老钟在一旁笑骂道:“说你是个文盲,你还不服气,那叫厨子不偷。得了得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坐那儿吧。还是老样子?”
猴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松鼠,含糊不清地说:“你看你这没眼力见儿的,没瞅见我带着自家兄弟呢吗?”
“给我炸两斤带鱼,两碗面,剩下这猪头肉我也全要了!面里再加俩咸蛋!沉舟,你吃不吃蒜?”
“呦,猴子今天这是发大财了?”老钟一边打趣着猴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煮面。
付账的时候,猴子抢着要掏钱,奈何他人瘦力气小,根本抢不过陆沉舟。
两人又去供销社拎了两瓶白酒,随后跟着猴子来到他的住处。
猴子的住处是一间狭小 逼仄、不足十平米的阁楼。
墙面被雨水常年侵蚀,洇出了深浅不一霉斑,屋顶斜压下来,像陆沉舟这样个子高的人,进门都得弯着腰。
比之前陆沉舟二叔家的阁楼还要破败不堪。
陆沉舟坐在屋子里,感觉浑身都不自在:“怎么就住这么个地方?”
猴子倒是满不在乎,他从床底下拉出几块砖头,熟练地铺成一个简易的桌子。
“嗐,老家的老宅早就卖了,这地方还是我妈娘家帮忙给找的。别看它小,冬暖夏凉呢!”
两人直接席地而坐,把买来的酒菜摆在砖头拼成的“桌子”上,倒上酒,各自仰头干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头滑下,一股热 流直抵心口,烧得人嗓子眼儿生疼。
陆沉舟赶紧夹了一口猪头肉塞进嘴里,垫了垫肚子,接着问道:“你回来后,怎么也不说来找我呢?”
猴子吸溜着面条,含糊地说:“嗐……找你干啥?”
“你这话说的,找我喝酒啊。”
猴子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十多年没见了,突然去找你,就为了喝顿酒?”
陆沉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几分。
刚才重逢的喜悦让他有些忘乎所以,这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们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曾经无比熟悉的儿时玩伴,如今却透着一股陌生感,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他了。
陆沉舟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复杂的想法都甩出去。
不想让这些所谓大人的心思,破坏了这份童年友谊重逢的美好。
“来,干杯!”
“呦,你还知道干杯?在哪儿学的?”
猴子举起酒杯,跟陆沉舟碰了一下,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随着酒精劲儿越来越上头,两人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坐都坐不稳了,就歪歪斜斜地依在床头,开始互相吹牛。
猴子打着酒嗝,胸脯拍得震天响:“咱在这镇上,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不是跟你吹,上个月,派出所的王哥还跟我称兄道弟呢,说以后在镇上要是遇到啥事儿,报我‘猴子’的名,保管没人敢刁难!”
“就前几日还跟我在老钟头的面摊喝酒呢,拍着我肩膀说,‘猴子,以后有啥难处,言语一声,哥给你兜底!’真的!我可没骗你!”
“图啥?”
“你说他图啥?就图咱这人脉!”
“镇上我天天跑,谁我不认识?别说在镇上,就是到了北 京城,这名号也管用!”
“我表舅的连襟的二大爷,当年可是在王府井大街摆过摊的!你就擎好吧,找个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陆沉舟自然听出了猴子这是在吹牛,不过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很关键的一点。
“猴子,你在咱镇上真有这么熟?”
“那必须熟!”猴子拍着胸脯保证。
陆沉舟坐直了身子,一脸认真地说:“那你帮我找个人,你能找到不?”
猴子大手一挥,豪爽地说:“说名!”
“江疏影。”
猴子默念着这三个字,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江疏影……听名字像是个女的啊,你找她干啥?”
“我要从她那儿拿回来一样东西。”
“东西?”猴子满脸疑惑,“什么东西?她欠你钱?”
“那倒不是,你就说能不能找到就行。”
猴子沉吟了片刻,挠了挠头说:“除了名字,你还知道点别的不?比如她爸妈的名字,或者她是干啥的。”
“不知道。”
“那这事儿有点难啊。”猴子皱着眉头,又挠了挠头。
陆沉舟故意激他:“你又不行了?刚才不是还说自己谁都认识吗?”
猴子一听这话,当即就不服气了:“我说不行了吗!等着!不就找个人吗,包在我身上!”
“再说人这事儿,有时候就得讲究个缘分,就像咱哥俩,兜兜转转不又碰上了?来,干杯!”
“干杯!”
……
后续的事情,陆沉舟已经记不太清了。
第二天清晨,阳光直直地照在他脸上。
陆沉舟悠悠转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像要炸开一样。
“猴子。”
“猴子?”
他睁开眼,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猴子早就没了踪影。
“这么早就干活去了?”
陆沉舟揉了揉太阳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伸手从口袋里摸烟,打算抽根烟清醒一下。
然而这一摸,他瞬间清醒了。
脑子,身体,四肢,全都清醒了。
因为兜里的钱竟然全都不见了!
就连那枚一直带在身上的金戒指,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