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身着素服的寒门学子,在白发苍苍的柳夫子带领下,抬起那口薄棺。
棺木无盖,里面空空如也,这是为那死去的同窗张桐而设,更是为这被权贵肆意践踏的寒门前程而设!
柳夫子高举着那幅长长的、血迹斑斑的“请愿书”,走在最前。
沿途的百姓被这景象震撼,纷纷驻足,低声议论。
“那是柳夫子!城南书院的柳夫子!”
“抬着棺材...这是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为了给顾大人鸣冤!羽林军把顾府都围了,说顾大人擅杀大臣,可明明那周显才是真正的国/贼!”
“寒门出头...怎么就这么难!”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更多的人涌上街头,沉默地跟随在这支队伍后面。
素服如雪,棺木如墨,血书如旗,在阴沉的天色下,形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
宫门,越来越近。
守卫宫门的禁军早已被惊动,刀枪出鞘,如临大敌。
柳夫子在距离宫门百步之遥停下。
“落——棺!”
柳夫子一声高喝响起,薄棺被稳稳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身后的队伍也随之停下,数百名学子齐刷刷跪倒在地,头颅低垂,素服铺开一片刺目的白。
柳夫子立于棺前,枯瘦的身躯挺得笔直,他双手将那幅血书再次高高举起,苍老的声音回荡在上空:
“草民柳文渊,率京都寒门学子四百七十三人,泣血叩阙!”
“今有江南举子张桐,惨死贡院!其试卷夹层,藏匿巨银票号,此乃礼部尚书周显鬻题受贿的铁证!首辅顾砚之大人,为查此案,为天下寒士求一公道,身负重伤,呕血昏迷!忠良遭难,国/贼当道!”
他将血书转向身后跪伏的学子,也转向围观的万千百姓:
“如今忠良未得昭雪,国/贼未受严惩!太后懿旨,羽林围府,竟指顾大人擅杀大臣,图谋不轨!此乃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寒窗十载,出路何在?忠义之心,何罪之有?!”
“吾等寒微,今日抬空棺,举血书,以血肉之躯,叩问天听!
求陛下明察秋毫,还科举一个朗朗乾坤!还天下寒士一个公道!还我大冀一个清白!”
“求陛下明察——!”
“立诛国/贼周显——!”
“赦免忠良顾大人——!”
数百名跪地的学子齐声高呼,声浪汇聚,直冲云霄。
守卫宫门的禁军脸色发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不知所措。
就在这群情鼎沸之际。
“太后娘娘驾到——!”一声尖利的通传声响起。
宫门侧翼专供车马通行的角门,缓缓向内开启。
一辆由十六名太监稳稳抬着的明黄凤辇,在众多宫娥太监的簇拥下,驶出宫门,停在广场正前方的高台之上。
辇帘被两名宫女恭敬地左右掀起。
太后端坐于凤辇之中,一身明黄凤袍,赤金点翠凤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贵不可言。
她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宫门前跪倒一片的素衣学子。
目光所及之处,喧天的悲愤声浪竟被这无形的威压硬生生逼退了几分。
“哀家当是何等泼天大事,竟敢聚众喧哗,抬棺堵阙,惊扰宫禁。”
“原来,是一群被蒙了心窍的傻子。”
她微微抬手,指尖点向柳夫子,
“顾砚之,他身负圣恩,不思报效,反藐视圣意,擅离贡院重地!私调玄甲卫,持军械,于光天化日之下擅杀朝廷命官周显及其护卫数十人!此等狂悖凶徒,目无君父,视国法如无物!哪里是忠良?分明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国/贼!”
“尔等寒窗苦读,不思报国,反受此蛊惑,聚众闹事,抬棺犯阙!视宫禁威严如无物,视朝廷法度如儿戏!此乃大逆不道,罪同谋反!”
“国/贼?蛊惑?”
柳夫子抬起头,花白的头颅昂起,直直看向凤辇之上那尊贵的身影。
“太后娘娘!草民柳文渊,老朽昏聩,心有疑虑斗胆一问!”
“贡院考生张桐,试卷夹层藏匿银票一事,乃顾大人亲查所得,敢问太后,这科举弊案,是假?!”
“庞大人奉顾大人之命查抄京郊孙宅,遇伏,生死未卜!敢问太后,这动用军械伏杀朝廷命官,亦是假?!”
“顾大人为查案,呕血重伤,他何其无辜?竟落得羽林围府,老朽在此敢问太后,这朗朗乾坤之下,寒门学子之命,忠义之臣之心,就如此轻贱吗?!
这大冀的江山社稷,难道就容不得一丝清明,容不下一点公道吗?!”
“住口!”一声厉喝从凤辇旁侍立的大太监口中怒吼出来。
太后的脸,在柳夫子的话问出口时便已彻底沉下。
“狂悖老匹夫!”太后猛地从凤辇上站起,凤冠珠玉剧烈摇晃,手指颤抖地指向昂然挺/立的柳夫子,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竟敢当众污蔑哀家!咆哮宫阙!蛊惑人心!其心可诛!罪无可赦!”
“给哀家——”
“杖毙于此!即刻行刑!以儆效尤!”
“遵懿旨!”侍立的大太监脸上掠过一丝狠厉,尖声应和,猛地一挥手!
一直在一旁候着的慎刑司太监,手持沉重的包铜廷杖,直冲着柳夫子而去!
“夫子——!”
“住手!你们敢!”
跪地的学子们瞬间炸开了锅。
柳夫子看着扑来的太监,脸上却无半分惧色,反而挺直脊梁,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讥诮。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宫门,眼中是无尽的苍凉。
“皇上!寒门有冤!顾大人忠义!”
他的呼喊,淹没在廷杖击打声中。
“打!给咱家往死里打!打死这个老狂徒!”大太监尖声厉叫。
沉重的廷杖如同疾风暴雨般落下!
“噗!噗!噗!咔嚓——!”
骨肉被钝器反复重击的闷响,夹杂着骨骼断裂声,不断响起。
鲜血混着涎水从他嘴角涌出,滴落在青石板上。
可他的头依旧昂着,双眼依旧死死地瞪着那扇宫门!
“皇上!寒门有冤!”
杖影翻飞,血花四溅。
柳夫子撑地的双臂终于彻底软了下去,整个身体毫无生气地扑倒在石阶下。
他布满血污的脸侧贴着地面,最后一丝气息断绝时,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夫子——!!!”
“老师——!!!”
数百名跪地的学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哭声震天动地。
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掩面,不忍再看。
凤辇之上,太后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人间惨剧,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刚不过是碾死一只蝼蚁。
她甚至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只是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袖口。
“回宫。”
“太后娘娘起驾回宫——!”大太监尖声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