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顺哥这一路跟着完颜赫真回来,想过无数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这么顺利,就跟着吴顺哥来到了这片女真驻地。
此时长白山脉深处,一处背风的山坳里,矗立着数十顶用桦树皮和兽皮覆盖的穹庐。
松木燃烧,炊烟袅袅,与山间的薄雾混在一起。
此时的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辛辣气息和炖煮肉类的腥膻。
这就是完颜部的越冬驻地。
而此时最大的那顶穹庐内,火光跳跃,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完颜铁哥是部落里最骁勇的猎人之一,也是首领完颜赫真的亲弟弟。
此刻他正拧着粗黑的眉毛,毫不客气地指着安静坐在兄长下首的汉人吴顺哥,语气充满了质疑与不满:
“赫真!你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汉人带到我们的圣地来?
难道你忘了辽狗是怎么欺骗我们的吗?”
吴顺哥穿着厚实的皮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并不与完颜铁哥对视,只是拿着纸笔在那记载。
这包裹里面的小本子和这只特殊的硬笔实在是太好用了,本来最初他只是打算拿出来写个遗书,没想到发现纸质不一般,笔用起来也颇为顺手。
这一路走一路画的,他已经画出了不少的地形图来。
而此时的完颜赫真,抬手止住了弟弟激动的话语,声音低沉而有力:
“铁哥,吴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和那些辽人、以及以前我们遇到的那些汉人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完颜铁哥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子熊皮的腥膻味随着他的动作扑了过来。
吴顺哥默默的戴上了挂在下巴上的口罩。
这东西也真有用,这些日子住在这里,他也是靠着这个才忍受得住的。
而完颜铁哥很显然没有理会他,继续指着他喝骂,一口女真话急得跟说相声报菜名一样:
“汉人不可信,辽人更不可信!
我们女真各部落到今天这样四分五裂、被辽人欺压盘剥的地步,
不就是因为当初轻信了他们许下的诺言吗?!”
完颜赫真看着激动的弟弟,缓缓摇头,目光深邃:
“铁哥,你说错了。
我们女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我们相信了谁,关系并不大。”
他环顾了一下简陋的穹庐,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清醒:
“我们之所以不强,是因为我们太愚笨了。
我们只知道守着山林狩猎,不懂得耕种,不懂得冶炼,更不懂得像他们一样……”
说着,他指了指吴顺哥,还有吴顺哥身后那个神奇的包裹。
这一路来,这个神奇的包裹给了他太多惊喜。
不仅有治疗风寒的药品,还有能够负重上千斤的绳子,还有一刀就能割破虎皮的快刀,以及能够发出神光的棒 子等等……
“我们不能制造出那些能让生活变得更好的东西。
我们空有勇士的悍勇,却没有让部落繁荣起来的智慧。”
完颜铁哥闻言嗤笑一声,挥舞着粗壮的手臂:
“愚笨?我们才不愚笨!
那些南方的蛮子,还有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辽人,只要敢进我们的山,管他多精锐,我们都能像抓兔子一样把他们玩死在山林里!”
“可是我们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山里!”
完颜赫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切肤一般的痛楚。
“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冬天能穿上我这次带回来的那种柔软暖和的布衣,而不是永远裹着硬邦邦的皮子!
我希望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能吃上我带回来的那种咸香下饭的腌菜,而不是整个冬天只能啃干肉、嚼野果!
你明白吗,铁哥?!”
完颜铁哥愣住了,他看着兄长眼中从未有过的灼热与渴望,一时语塞。
那些粗布和腌菜他也用了,也吃了。
确实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东西。
这年头的女真差距很大,甚至有很多还停留在原始社会。
而完颜赫真不再看他,沉默片刻,从身后摸出一个用兽皮精心缝制的小酒囊,递了过去:
“你尝尝这个。”
完颜铁哥疑惑地接过,拔开塞子,一股浓郁奇异的甜香顿时溢出。
他犹豫了一下,仰头灌了一口。
下一刻,他眼睛猛地瞪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这……这是什么酒?天神在上!怎么如此甘甜醇美?!”
他咂摸着嘴,回味着那从未体验过的滋味,之前的怒气仿佛都被这一口酒浇灭了。
而吴顺哥闻着这股子熟悉的味道顿时一愣。
这,这是当初在主家那帐子里面招待他们时候喝的酒?
这女真人是什么时候手脚这么快装着带回来的?
而且,这一路上他都没舍得喝?
这定力,真就这么强吗?
“这是南人的酒。”
完颜赫真看着他喝完了还一个劲在那嘬着瓶口,开口道:
“是我在那边交到的朋友招待我的。
他那里,有无数这样的好东西。”
他伸出手指,目光扫过弟弟和闻声悄悄走进来的妻子乌笪喇:
“铁哥,乌笪喇,你们想想,如果我们能有十坛、一百坛这样的酒,我们就能用它从其他部落换来足够的粮食和毛皮,我们的汉子们,或许就能少几个在冬天的风雪里冻死饿死!”
完颜铁哥握着酒囊,呼吸有些急促:
“这酒……值多少皮子?怎么换?是用宋人的铜钱买吗?”
他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交易的可能性,毕竟那些辽人就是这样的。
完颜赫真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具体如何交易。
但我知道,只有找到能产出这些东西的地方,找到愿意真心与我们做买卖的人,我们才有希望。”
说到这,他目光坚定起来。
“所以我准备带着愿意跟我走的人,再次南下,去找到那位朋友。
铁哥,如果你不想去,就留下来看守营地,我会分给你一半的人手。”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在门口阴影处的乌笪喇走了过来。
她是部落的萨满,身上挂着各种骨饰和铜铃。
但是神奇的是,这行动间却悄无声息。
她的目光清澈而深邃,先是对吴顺哥微微颔首,然后看向自己的丈夫。
“赫真,我跟着你去。”她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完颜赫真有些惊讶:“乌笪喇?你……”
“我是部落的萨满。”
乌笪喇打断他,目光扫过跳动的火焰。
“山灵给了我启示,今年的风雪会比往年更早、更猛烈。南下寻找生机,是明智的选择。”
她又看向吴顺哥,微微点头。
“这位先生身上,没有欺骗的味道。”
当然,最关键的事情,被乌笪喇隐藏了起来。
那就是,她怀孕了。
这已经是她和完颜赫真的第二个孩子,长子已经夭折了,所以她希望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能在一个好地方生下来。
她亲眼看着这位吴先生在来的时候用一种神奇的药治愈了一个壮士的疮毒,远比自己的仪式好用。
因此,她想去看看。
而完颜铁哥看着嫂子,又看看兄长,猛地一跺脚,一拍大腿:
“好!既然萨满都这么说了!哥,我也去!”
他顿了顿,粗声粗气地补充道。
“但我不是相信这个汉人,我是相信你,我的哥哥完颜赫真!还有乌笪喇的启示!”
穹庐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火光映照下,完颜赫真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然后看向吴顺哥。
“吴,我们可以走了!”
吴顺哥此刻才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诚恳而郑重的笑容,对着完颜赫真和乌笪喇,抱拳行了一个汉礼。
“好,我们这就动身!”
说着,吴顺哥站起身来,目光激动。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我真的帮主家联络到女真部落了!
吴顺哥兴奋地想着,觉得屋里的腥膻味都少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事,此时他的印象中光辉万丈无所不能的主家,此时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着一个老头的大腿哭鸡鸟嚎的。
“师父,你要救我呀!”
抱着郭恩的大腿,张永春一边往上蹭鼻涕一边嚎。
“我可是你最爱的徒弟呀!”
郭恩看着张永春这副德行,老头都无奈了。
“你无耻的样子,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