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砸在徐翼翼本就脆弱的神经上。
愤怒和杀气,她可以转译成“锁定目标,准备反击”。
可这种挣扎、痛苦、信仰崩塌……这要怎么转译成军事术语?
这他妈超纲了啊!
徐翼翼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连速溶咖啡带来的那点精神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全剧组的目光,第二次,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膜拜的期待。他们都想看看,这个神奇的“小助理”,还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
李二牛迈着沉稳的步子,穿过人群,走到了她面前。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请下达指令。
徐翼翼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了认命的疲惫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再次把李二牛拉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都竖着耳朵,想偷听这神奇的“咒语”。
“收到新的任务简报。”徐翼翼的声音压得比上一次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已成功锁定击毙‘山猫’的敌方狙击手位置。你孤身一人潜入,准备执行清除行动,为战友复仇。”
李二二牛的身体,再次下意识地绷紧,进入了猎杀前的状态。
“但是……”徐翼翼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直视着李二牛那双已经开始凝聚杀意的眼睛。
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像冰冷的雨点击打在钢铁上。
“情报出现重大失误。”
“目标并非穷凶极恶的武装分子。”
她凑得更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下达了那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头皮发麻的指令。
“目标……是一个手里抱着玩具熊的孩子,但他也是狙击手,他的存在会伤害你的战友。”
“你的新任务是……”
徐翼翼看着李二牛那双瞬间凝固的眼睛,缓缓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做出选择。”
王海紧盯着监视器,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抓着对讲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处一片青白。
他没喊“预备”,直接摁下了通话键。
“开始!”
一声令下,整个摄影棚仿佛被抽干了空气,落针可闻。
所有的机位,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聚焦在那扇陈旧破败的门上。
李二牛动了。
他不是在“走”,他的身体像一道贴着地皮滑行的影子。每一步的距离,脚尖落地的角度,身体重心的转移,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这不是演技,这是千锤百炼后,烙印在骨头里的肌肉记忆。
他不是在“演”一个顶尖特种兵。
他就是。
墙根的阴影是他的伪装,他整个身体压得极低,无声无息地抵近那扇门。他手里那把道具枪,在他手里没有半分塑料的廉价感,枪口所指的方向,就是死亡延伸的终点。
门轴干涩,他没有直接推。
手腕一抖,一把匕首的背刃撬进门缝,向上微微一抬,整个门被抬离了地面一毫米。
随即,他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巧劲,将门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整个过程,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滑入房间,落地无声。
镜头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房间的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他,蜷缩在地上。那是剧组临时找来的小演员,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洗得发白的泰迪熊,正小声地抽泣着。
李二牛举枪,没有一丝犹豫。
枪托抵肩,三点一线,瞄准。
他的食指,已经搭在了扳机护圈上,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
那一刻,监视器后的王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能清晰地看到,李二牛的整个身体都进入了一种极度危险的临战状态,那股透过屏幕都能溢出来的杀气,让整个监视器周边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度。
副导演在角落里,对着那个小演员,悄悄做了一个手势。
孩子按照事先的叮嘱,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身。
一张稚嫩的、挂着清晰泪痕的脸,毫无征兆地撞进了镜头里,也撞进了李二牛的视野。
“砰。”
一声轻响。
不是枪声。
是坐在王海旁边的一个年轻场记,手里的保温杯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但没人去管。
因为监视器里的画面,让所有人都忘了该如何反应。
李二牛的身体,断裂了。
不是夸张的颤抖,也不是戏剧性的后退。
而是一种……断电。
他上半身所有为射击而绷紧的肌肉群,和他下半身随时准备移动的战术姿态,在一瞬间失去了协调。
那是一种顶级的精密仪器,在运算到最关键一步时,被强行注入了一段无法识别的致命代码后,发生的系统崩溃。
他停在那里。
手里的枪,没有放下,枪口依旧稳稳地指着那个方向。
可他眼睛里的光,灭了。
那股能烧穿钢铁的杀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无法被任何言语形容的空洞。
一个在无垠宇宙中,所有坐标和参照物同时消失的宇航员,大概就是这种表情。
他看着那个孩子。
孩子被他吓到了,忘了哭,也呆呆地看着他。
时间,被无限拉长。
王海死死地盯着监视器,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想喊“卡”,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
他知道,自己正在目睹的,不是表演。
是真实。
终于,画面里的李二牛,动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枪。
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滞涩感,好像卸下的不是一把道具枪,而是一整座山的重量。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只用了一秒。
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什么挣扎,什么痛苦,什么茫然,全都没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
一片所有东西都被烧光后,冷却下来的,灰烬。
“卡!!”
王海的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推开面前的监视器,因为动作太大,椅子都翻倒在地。
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指着片场中央的李二牛,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单音节,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儿。
全场依旧死寂。
所有人都被刚才那一幕震得魂飞魄散。
那不是表演。
那是某种……真实。
人群的角落里,徐翼翼的指尖一片冰凉。
别人看到的是一个演员与角色的共情,是演技的巅峰,是信仰崩塌时的痛苦挣扎。
只有她知道。
李二牛刚才经历的,不是剧中角色“雷鹰”的选择。
而是他自己,在那通彻底改变他命运的电话里,被强行做出的那个“选择”。
情报出现重大失误。
他为之奋斗的“家”,为之牺牲一切的信仰,那个红砖绿瓦的院子,那个在村口大树下等他的姑娘……
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他无法理解的“商业行为”。
而他的目标,他的全部念想,只是一个抱着玩具熊的孩子。
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扣下扳机的,天真又残忍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