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招待所的走廊。
灯光昏暗,将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李二牛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没抽烟,也没喝酒,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他不像一个人,更像一块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石头。
徐翼翼在自己的房门口站了很久,手心里的汗把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瓶壁都浸湿了。
最终,她还是走了过去。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在他身边站定,把水递过去。
李二牛没有反应,甚至没有转头。
“我刚才……”徐翼翼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觉得自己像个最残忍的刽子手,为了得到一幅完美的画作,亲手剖开了画中人的胸膛,让他流着血,还逼着所有人为这淋漓的鲜血喝彩。
台阶上的那个背影,终于动了一下。
李二牛摇了摇头。
“这是任务。”
他开口,声音沙哑,但异常平稳。
“你下达指令,我负责执行。结果是好的,指令就是正确的。”
他的逻辑,还是那套坚不可摧的军事准则。这是他的行为逻辑,也是他的保护壳。
徐翼翼感觉喉咙发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很多余,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她攥了攥手里的矿泉水瓶,正准备转身离开。
“徐编剧。”
李二牛突然叫住了她。
“嗯?”
“明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需要换一口气,“能不能跟王导说一下。”
“说什么?”徐翼翼立刻紧张起来,心跳漏了一拍。
李二牛缓缓地转过头。
走廊昏暗的光线,给他半边脸打上了浓重的阴影,那双死寂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她。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能不能,先拍我演尸体的戏?”
徐翼翼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李二牛说出那个请求时被冻住了。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情绪,没有商量,像一台机器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
演尸体。
一个刚刚用演技引爆全场,让整个剧组陷入癫狂的演员,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居然是这个。
听起来荒谬得可笑。
但仔细一想,又合乎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逻辑。
一台超载运行、CPU烧到滚烫的精密仪器,在处理完一个极限指令后,最合理的选择是什么?
关机。
尸体,就是最彻底的关机。没有指令,没有目标,没有需要做出的选择。
他不是在耍大牌,也不是在逃避。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申请进入最安全的“待机模式”。
“好。”
徐翼翼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却没什么犹豫。
她从他身边站起身,没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就朝着片场中心那片依旧灯火通明的区域走去。
监视器边,王海正像一头被圈在笼子里的野兽,来回踱步,手里的剧本被他捏得不成样子,嘴里念念有词,整个人都烧着一股创作的癫狂。
“王导。”徐翼翼站定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丫头!你来得正好!”王海一见她,眼睛都在放光。他一把攥住徐翼翼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拽到监视器前,手指头狠狠戳在屏幕的回放画面上。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眼神!绝了!我告诉你,我刚想出来的,明天就拍审问叛徒那场戏!我要他把今天的痛苦,全部给老子憋回去,变成审讯时那种冷得掉渣的残忍!”
徐翼翼没去看屏幕。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王海那张因为过度亢奋而涨红的脸。
“王导,明天的拍摄计划,可能要调整。”
王海的狂热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调整?为什么要调整?”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现在这个状态,千载难逢!必须趁热打铁!”
“他的状态,用不了了。”徐翼翼的回答简单直接。
“什么意思?”王海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那个‘扳机’不好使了?”
徐翼翼摇了摇头。
“不是‘扳机’的问题。”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副导演和场记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导,他身体里那股劲儿,今天已经打空了。”
她抬起头,迎上王海审视的目光。
“那股劲儿是有限的,今天这两场戏,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掏空了。如果您再强行让他顶着演下去……”
徐翼翼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最直白的后果。
“这人,会废掉。”
王海愣住了。
他盯着徐翼翼,那双精明眸子里的火焰,肉眼可见地降了温,变成了纯粹的思索。
“废掉……”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猛地抬头,望向走廊尽头那个孤零零缩在椅子里的黑影,“那他要干嘛?撂挑子不干了?”
“不是。”
徐翼翼说出了那个让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答案。
“他申请……先拍他所有演尸体的戏份。”
“……”
整个监视器周边的人群,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设备运转的微弱电流声。
一个副导演的嘴巴张成了“O”型,手里的场记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让一个状态好到封神的男主角,去演尸体?
这是什么见鬼的操作?
自暴自弃了?还是被刚才那场戏给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所有人都偷偷瞟向王海。
只见这位剧组暴君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种极致的错愕,随即,那错愕变成了被忤逆的怒火,眉毛倒竖。但那怒火没烧起来,又被一种巨大的困惑所取代。
几秒钟后,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掀桌子骂人的时候,王海的嘴角,却咧开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
他先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又压抑。
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
“呵……呵呵……哈哈哈哈!”
“我去!”
王海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监视器的机壳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把围着摄影机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
他不是在愤怒,而是在狂喜!一种近乎变态的狂喜!
“天才!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王海一把攥住徐翼翼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疯狂地摇晃着她。
“我懂了!我他妈的彻底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