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终于抬起眼皮,凑过来看了几眼,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懒洋洋地瘫了回去。
这本子,就是为李二牛量身定做的。或者说,是为他昨天那种“杀神”状态量身定做的。不需要复杂的内心戏,只需要他把那种冰冷的、精准的杀戮机器的姿态,从现代战场搬到古代战场。
简单,直接,而且绝对能出彩。
连徐翼翼都松了口气。这个角色,她甚至不需要怎么“翻译”,只要告诉李二牛,把战场上的敌人换成穿着盔甲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让他看看吧。”王海朝角落努了努嘴。
李二牛正坐在窗边,用一块眼镜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那块军绿色的电子表。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那份专注,像是在拆解一颗结构复杂的炸弹。
徐翼翼把剧本递了过去。
李二牛接过,没有立刻翻开。他先是用指腹,擦拭着封面上微微高出平面起的篆字纹理,感受着它的质感。然后,他才一页一页地,用一种近乎阅读作战手册的、缓慢而严谨的速度,看了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黄立德紧张地搓着手,额头上刚干的汗又冒了出来。王海则显得胸有成竹,他已经掏出手机,开始在备忘录里构思分镜了。
徐翼翼也在等。她在等李二牛提出疑问,然后她好启动她的“翻译”程序。
“这个不对。”
终于,李二牛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碎了房间里的平静。
王海划拉手机的动作停住了,他眉头一挑:“什么不对?打戏的描写不够专业?”
李二牛摇了摇头。他伸出食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轻轻点在了剧本上的一行字上。
那不是关于战争或杀戮的描写。
那一行写的是:【黑夫最大的心愿,就是攒够军功,回家盖一座带着三个厢房一个小楼的小院子,风风光光地娶回村口的阿兰。】
“这里,不对。”李二牛重复了一遍,抬起头,视线越过徐翼翼,第一次主动地、正式地看向导演王海。
王海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秦国,普通民居,依律,不得超过一层。”
二牛的陈述,不带任何感情,像在复述一段出土的竹简。
“秦律严苛,等级分明。民居带小楼,是‘违建’。”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如果真的这么盖了,不会是衣锦还乡。而是会被戍卒当场拿下,轻则罚没家产,重则全家流放。”
王海的嘴巴慢慢张开,叼着的牙签“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个导演,被一个演员,用两千年前的建筑法规给上了一课。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王海的老脸都没地方搁。
“这……这是艺术加工!艺术!你懂不懂!”王海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嗓门一下子炸了起来,“谁他妈管他盖几层楼!观众看的是他杀人!是爽!你只要把人杀得够帅就行了!”
李二牛没有被他的咆哮影响。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海,用一种探讨技术问题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目标错误,那任何行动就会失去意义。”
“如果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无法实现的,那他每一次在战场上,冒着箭雨冲锋,每一次把刀捅进敌人的胸口,他眼睛里的光,就是假的。”
“他砍出去的每一刀,都会是犹豫的。”
王海脸上的怒火,像是被这几句冰冷的话给浇灭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李二牛。
徐翼翼感觉自己的胸口猛地一窒,呼吸都停了半拍。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李二牛这一次,没有问她。
他没有等待她的“任务简报”,没有请求她“下达指令”。
他自己在分析剧本,在建立逻辑,在……定义任务。
那个该死的“霸总气场”模块,带来的“不可预测的变异”,似乎不仅仅是让他变得危险,更让他从一个被动的“执行者”,开始朝着一个主动的“思考者”转变。
他,正在站起来。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王海的声音干得像砂纸,他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请教的语气,问一个演员。
李二牛低头,看着剧本,沉默了很久。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一直有些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迷茫。
那是一种……锁定了目标后,特有的光。
“他不是为了自己。”
李二牛说。
“他的军功,他挣的每一分钱,都不是为了回家盖楼。”
“他是要把他那个叫阿兰的姑娘,从村里,接到咸阳去。”
“让她住在城里,用上最好的胭脂,穿上最细的麻布。让她不用再担心下雨天屋顶会漏水,不用再为了半斗米跟人吵架。”
“他的目标,不是一座回不去的房子。”
李二牛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剧本上那个“阿兰”的名字上。
“是这个人。”
“让她过上好日子,这,才是他的仗。”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死寂。
徐翼翼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她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鞋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生怕一抬头,眼睛里的东西就会掉下来。
他不是在说黑夫和阿兰。
他是在说李二牛和翠花。
他不是忘了,也不是不在意。他只是……用一种笨拙到让人心碎的方式,把他那场彻底失败的“资产重组”,重新复盘,然后,为另一个人,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可以被执行的作战计划。
王海呆呆地看着李二二牛,嘴唇颤抖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妈的……疯子……”
骂的不是李二牛。
是在骂他自己。
他拍了三十年戏,居然还没有一个当兵的,更懂戏。
李二牛没理会他们的震惊。
他合上剧本,那声轻响让徐翼翼和王海都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影视城里那些仿古的、粗制滥造的建筑。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黄立德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李二牛转过身。
他没有看导演王海,也没有看制片人黄立德,他的视线落在了徐翼翼身上,那个一直以来给他“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确认下一个任务坐标。
“第一场戏,什么时候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