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国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他停在她面前,那股子硝烟和汗水混杂过的气息,带着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刚才医生的话,你听见了?”
徐翼翼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再次点头,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断了。
“那俺就跟你交个底。”老班长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更像是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二牛他不是木头,也不是你们洋气的人以为的什么土人,笨蛋。他是个兵,是为了掩护战友,脑袋受伤的英雄。”
“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是他那儿,”赵志国用粗粝的拇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很轻,却透着一股千斤的重量,“信号,被炸断了。他分不清别人嘴里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客套,所以他干脆把所有人都当成任务,把所有事都当成指令。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保护自己的法子,你懂?”
徐翼翼的胸口猛地一滞,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
懂?
何止是懂。
她利用了这一点,心安理得地利用了这一点。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感情、可以随意写入程序的工具,一个只属于她、可以被她牢牢掌控的工具。
她甚至窃喜于他的“听话”,享受着这种绝对的控制。
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
赵志国看着徐翼翼诚惶诚恐的表情,线松动了半分,但语气里那份责任感却更重了。“医生说,他最近脑细胞活跃得厉害,像是在自己长,自己修自己。还说……高强度的情绪互动,对他恢复有好处。”
他的视线在徐翼翼和李二牛之间来回扫了一遍,最后还是落回到徐翼翼身上。
“俺不管你们之前是在演戏,还是在干啥。从现在起,俺就把这兄弟交给你了。”
他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好好‘刺激’他,也好好护着他。别让他再受伤了。”
这几句话,没有重量,却比系统下达的任何任务指令,都要沉重,压得徐翼翼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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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国也没多给徐翼翼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手一个,几乎是拖着两人,走进了医院附近一家苍蝇馆子。
饭馆很小,生意却火爆。刺鼻的辣椒和蒜末混合着油脂的香气,熏得人眼睛发酸。邻桌划拳的吼声、女人尖锐的笑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片嘈杂又鲜活的人间烟火。
而他们这一桌,却像被一个无形的罩子隔绝开来,自成一个有趣的世界。
桌子油腻得能反光,赵志国毫不在意,点了几个店里最硬的菜,又要了三瓶啤酒。他拧开瓶盖,给李二牛和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泡沫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然后,他把第三瓶啤酒,“哐”地一声,推到徐翼翼面前。
“姑娘,你也来点。解解乏,也去去晦气。”
徐翼翼只是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双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筷子上。
赵志国没再劝,自顾自地夹起一大块烧得软烂的肘子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始讲以前在部队里的糗事,试图用自己的大嗓门,冲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牛,你还记不记得?那次雪地演习,你小子为了给全班弟兄们摸几个热乎的红薯,一个人在雪地里跟个尸体一样趴了六个钟头,回来的时候眉毛胡子上全是白的冰碴子,就俩眼珠子是黑的。你还咧着个嘴冲俺傻笑,说烫手的红薯比那硌牙的压缩饼干好吃多了……”
李二牛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嘴角向上牵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标准的弧度,肌肉的牵动精准无误,完美复刻了“愉快回忆”这个场景下应有的表情。
可那个表情里,什么都没有。
徐翼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然后一寸寸捏紧。她猛地低下头,用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仿佛要把每一粒米都戳穿。米饭的香气混着周围的油烟味涌进鼻腔,让她一阵心疼又内疚。
她不敢看李二牛。
赵志国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
他看看身边这个兄弟,又看看对面那个失魂落魄、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的姑娘,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将满满一杯啤酒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片死寂中,李二牛忽然放下了筷子。
清脆的“啪嗒”声,让徐翼翼的肩膀狠狠一颤。
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那道视线没有任何情绪,不带任何温度,却比最锋利的探针还要具有穿透力,仿佛要剥开她的皮肉,直视她内里最肮脏不堪的念头。
她不敢抬头。
“徐翼翼。”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用词清晰,就像在宣读一份刚刚接收到的文件。
徐翼翼的身体彻底僵住,连戳着米饭的筷子尖都停在了半空。
“根据刚才的医疗简报,我的大脑存在器质性损伤,这项损伤导致了我的‘情感解码’功能出现紊乱。”
他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
“这项功能紊乱,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何我无法像老班长一样,通过‘回忆’,立刻产生同等强度的感受?”
“什么?”赵志国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身边的兄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二牛却没有理会他,他的头微微偏着,视线始终锁定在徐翼翼低垂的头顶,像一台正在进行数据校准的精密仪器,不放过她任何一丝微小的反应。
“在你以往的观察记录中,我这种行为模式,是否被定义为‘不通人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自己那庞大而混乱的数据库里,检索着最贴切的词语。
“这种模式……”
他又一次停顿,整个饭馆的嘈杂似乎都离他们远去,只剩下他清晰而冷静的提问,在徐翼翼的耳边不断回响、放大。
“会不会让你觉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