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惨白,照得王建国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深不见底。
他双手被铐在审讯椅的挡板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和暗红色的铁锈。
他低着头,脖颈以一种疲惫到极点的弧度弯曲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块被随手丢弃的破布。
邢建伟坐在他对面,手指间夹着烟,却没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
顾沉舟坐在侧方,目光平静地落在记录本上。
赵峰靠墙站着,双臂抱胸,脸色紧绷,像一头随时会扑出去的猎犬。
空气凝滞,只剩下头顶灯管轻微的嗡鸣和王建国粗 重压抑的呼吸声。
“王建国。”
邢建伟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人,我们从防空洞里找出来了。勋章,也从水塔里起获了。”
“鞋印、指纹、棉线、铁锈、血迹、超市监控、车票……你自己说说,还有哪样是我们不知道的?”
王建国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说话!”赵峰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炸耳。
王建国猛地一哆嗦,抬起眼皮,眼神涣散地扫过面前的三名警察,最后又绝望地垂下去。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
“我……我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我都说……”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逻辑混乱,时常颠三倒四,需要邢建伟不时打断,用问题把他拉回正轨。
顾沉舟的笔尖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留下沙沙的声响,将散乱的供词编织成清晰的脉络。
起因简单得近乎可笑。大约半个月前,他在城郊废品站干活时,听一个走街串巷收旧货的老头喝多了吹牛,说现在有些老物件值钱得很,尤其是部队里下来的老勋章,碰上喜欢的买家,能出大价钱。
“他说……说有的能卖好几万,甚至更多……”王建国眼神里闪过一丝当时被点燃的贪婪,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我就……我就想起张大爷……他当过兵,腿都没了,肯定有那东西……”
贪念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之前就欠着一屁股债,被催得东躲西 藏,这几万块钱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数目。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张建军家跑。起初是套近乎,旁敲侧击。发现老人根本不吃这套,对那勋章看得比命还重后,他的语气就渐渐变了,从商量变成了纠缠,最后变成了威胁式的索要。
“十号那天上午,我又去了……”王建国声音低沉下去,“他说啥也不给,还骂我,让我滚……我那天下午在废品站,越想越气,心里跟火烧一样……”
下午两点左右,他谎称买烟,骑电瓶车溜回和平里社区。敲开张建军的门,最后一次逼问勋章的下落。
老人的强硬拒绝彻底激怒了他。
争执中,他一把将腿脚不便的老人推倒在地。
张建军的后腰撞在茶几角上,痛得一时说不出话。
“我看他倒在那儿,眼睛还瞪着我……我……我一下就慌了……”王建国回忆起那一刻,脸上肌肉抽搐着,“我怕他报警……我那点事,要是警察来了,肯定得把我抓回去……”
惊慌失措之下,恶向胆边生。
他一不做二不休,冲进卧室,从那个老式木柜里翻出了那个暗红色的锦盒。张建军见状,挣扎着扑上来抢夺。
“他抓着我胳膊,死活不松手……我使劲一甩……他没站稳,头撞那个老座钟上了……”王建国眼神发直,仿佛又看到了那惊悚的一幕,“当时就……就没动静了……”
他吓傻了,探了鼻息,发现还有气,只是撞晕了过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敢让老人留在家里醒来报警,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把人弄走藏起来。
他对这片老城区太熟了,立刻想到了废弃纺织厂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水塔。
他用尽全力将昏迷的老人拖下楼,塞进电瓶车的前踏板上,用雨衣盖住,一路心惊胆战地运到纺织厂,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从破损处将人弄进了水塔内部。
“我本来就想……就想把他藏那儿,等他醒了,再吓唬吓唬他,让他别报警,再把勋章卖了……”王建国的辩解苍白无力,“我还给他买了水,买了饼干……”
但藏在水塔里并不安全,他很快发现社区里已经有人在议论张建军失踪的事。
他害怕警察迟早搜到那里,于是又在第二天夜里,将刚刚清醒、虚弱不堪的老人转移到了更深、更隐蔽的后山防空洞里。
“我没想害他……真没想……”
王建国抬起头,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糊了满脸,“我就是想要钱……我没路走了……我就想着,等把勋章卖了,拿到钱,我就跑远点……等风头过了再……”
他的供述在哭泣中变得含糊不清,反复强调自己“没想伤人”、“只是一时糊涂”、“就想吓唬他”。
邢建伟面无表情地听完,掐断了手里那根被捻得皱巴巴的烟:“你没想伤人?”
“张建军七十二岁,腿部残疾,你推搡、撞击、非法拘禁在阴冷潮湿的防空洞里三天,每天只给点凉水和饼干,这叫没想伤人?”
王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剩下无意义的哽咽。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一名民警送进来几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
是现场勘查报告的最终版,以及从王建国出租屋里搜出的那张银行卡的流水明细,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那笔来自境外的、数额奇怪的五千元转账记录。
邢建伟将报告和流水记录推到王建国面前。
“收旧货的指的路?境外账户给你打钱?王建国,你觉得自己这套说辞,能骗得过谁?”
铁证如山,细节环环相扣,彻底堵死了他所有狡辩和侥幸的退路。
接下来的流程变得按部就班。核对笔录,签字,按手印。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红色的印泥像是某种终结的标记,摁下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王建国被带出审讯室时,腿软得几乎无法走路,需要两名民警搀扶。那点可悲的贪婪和侥幸,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和后知后觉的悔恨碾得粉碎,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魂灵的躯壳。
审讯室里烟雾散去,留下疲惫和一种案件告破后的空茫。
邢建伟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翻看着顾沉舟整理好的那份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的审讯记录。赵峰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非法侵入住宅、抢劫、非法拘禁……”邢建伟合上记录,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性质恶劣,证据确凿。接下来,就准备移送材料,交给检 察院起诉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顾沉舟的肩膀,又看了一眼赵峰。
“案子算了了。都回去抓紧时间睡一觉。”
说完,他拿着那份沉甸甸的笔录,率先走出了审讯室。
赵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哒的轻响:“妈的,就为点钱……至于么……”
顾沉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桌面上所有散落的纸张收拢,叠放整齐。笔帽扣上,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城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朵,仿佛昨夜那场发生在阴暗防空洞里的救援和刚刚结束的审讯,只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故事。
但法律的白纸黑字和冰冷的手铐记得,那个孤独老人在黑暗中刻下的划痕记得,那枚沾染着细微血迹的勋章也记得。
正义有时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它沿着每一个细微的痕迹,每一道不起眼的锈痕,最终抵达真相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