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市人民医院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窗台上的盆栽绿意盎然,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投下暖色的光斑。
张建军靠着摇起的病床,脸色比三天前好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底有了神采。
脸颊和手背上的擦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淡淡的粉痕。
张雅琪坐在床边,低着头,小心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顾沉舟和赵峰推门进来。两人都穿着警服常服,手里拿着笔录夹和执法记录仪。
“张大爷,感觉怎么样?”赵峰嗓门习惯性大了点,但脸上带着笑,尽量让气氛轻松些。
“好多了,好多了。”张建军看到他们,立刻想坐直些,被旁边的张雅琪轻轻按住了胳膊。
“爷爷,您慢点。”
“多亏你们了,”张建军看着顾沉舟和赵峰,语气诚恳,带着劫后余生的唏嘘,“要是没找到我,我可能就……就真撑不下去了。那洞里又冷又潮,晚上还有耗子……”
老人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您吉人天相。”顾沉舟拉过两把椅子,和赵峰在床边坐下。
他打开执法记录仪,调整好角度,然后拿出笔录纸和笔。“今天过来,是想正式给您录一份口供。关于十月十号下午,在您家里发生的事情。”
张雅琪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爷爷,站起身:“我去打点热水。”她冲两位警察点点头,拿着热水壶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张建军咬了一口苹果,慢慢嚼着,眼神望向窗外,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沉入了那天的记忆里。
顾沉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片刻,张建军咽下苹果,缓缓开口,声音平稳了许多,带着老人特有的缓慢和清晰:
“那天下午……大概两点刚过吧。我吃完午饭,正准备吃了降压药,睡会儿午觉。”
“刚躺下,就听见敲门声。‘咚、咚、咚’,敲得有点急。”
“我从猫眼里一看,是王建国。”老人眉头微微皱起,“就是住社区东头那个王建国,他爹以前也是我们厂的。”
“我开了门。他挤 进来,脸上笑着,但那笑看着就不实在。”张建军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苹果,“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皱巴巴的,往我眼前递。”
“他说:‘张大爷,您再看看,有人出这个数!就您那枚二等功章!’”
顾沉舟笔下飞快地记录着。赵峰在一旁,屏息听着。
“我当时就火了。”张建军语气硬了起来,“我跟他说:‘这勋章是我在战场上拿的,是用我这条腿换来的!”
“比命还重要!你爹也是退伍的,打过仗,负过伤,他怎么教出你这种……这种钻钱眼里的东西!’”
老人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当时的怒气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清晰。
“我让他滚出去。”他继续道,“我说:‘这东西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他就不笑了。”张建军的声音低沉下去,“脸上那点假笑没了,变得有点……难看。他跟我说:‘张大爷,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钱不少了,够您舒舒服服过一阵子了。’”
“我说:‘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卖了这荣誉!这是血换来的!你懂什么!’”
“我伸手去推他,想把他推出去。”张建军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比划了一下,“我这条腿不得劲,没多大力气。”
“他……他就急了。”老人的语速慢了下来,眼神里掠过一丝当时残留的惊愕和怒意,“他反手就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没想到他真敢动手……没站稳,腰眼子正好硌在茶几角上,钻心地疼,一下子就坐地上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的位置,“那瓶刚开的降压药也打翻了,药片撒了一地。”
“我还没缓过劲,他就……他就直接冲进我屋里去了。”张建军的声音带着颤,“我听见他开柜子的声音。我知道他是去拿那个红盒子了。”
“我爬起来,追进去。”老人咬着牙,“我看见他手里已经拿着那盒子了。那红盒子……我太熟悉了。”
“我扑上去抓住他胳膊,让他放下。我说:‘你个畜生!你给我放下!那是我的命 根子!’”
“他使劲挣,想甩开我。”张建军闭了下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撕扯,“我俩就在屋里挣巴。我老了,没他力气大。”
“他把我往后猛地一搡,脚底下使了个绊子……”老人顿了顿,呼吸加重了些,“我头一下撞在那个老座钟上,‘咚’一声响,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而稳定。
过了十几秒,张建军才重新睁开眼,眼神里多了些浑浊和后怕。
“等我醒过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疼得厉害,浑身都疼。”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我发现我不在自己家了。在一个黑乎乎、潮乎乎的地方,像是……地洞。”
“王建国就在旁边蹲着,看着我。眼神有点吓人。”
顾沉舟停下笔,抬头问:“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张建军努力回忆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他说:‘张大爷,你醒了?’”
“他说:‘你别怪我,谁让你那么犟。不就一块破铜烂铁吗?能换不少钱呢!’”
“我骂他,让他放我回去,把勋章还给我。”老人脸上露出屈辱和愤怒交织的神情,“他……他冷笑着说:‘放你?让你回去报警抓我?’”
“然后,他……”张建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恐惧,“他凑近了些,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告诉你,张建军,你要是敢报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特别低,特别狠:‘我就对你孙女不客气。我知道她在哪上班,我知道她每天走哪条路下班。’”
老人说到这里,手指紧紧攥住了被子,指节泛白。
“雅琪……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他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行稳住,“她爸妈去得早,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能……我不能再让她出一点事……”
“我怕了……我真怕了……”张建军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头上。
“他说……只要我老老实实待着,等他拿到钱,把事情处理完,就放我回去……还说……只要我不声张,就没人知道……”
“我就……没敢喊……也没敢再硬碰硬……”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自责,“他后来给我扔了点饼干和水……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黑洞里了……”
录音笔的红灯依旧亮着,忠实记录下每一句话。
顾沉舟写完最后几个字,抬起头。赵峰在一旁,脸色紧绷,眼神里压着怒火。
“后来,他隔一段时间过来一次,送点吃的喝的。”张建军补充道,“再后来……就是你们找到我了。”
顾沉舟合上笔录本,将笔插回口袋。
“您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重要。”他看着张建军,语气肯定,“这枚勋章,我们已经作为证物妥善保管。等案件审理结束,会完整归还给您。”
张建军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顾沉舟站起身,关闭了执法记录仪。
“您好好休息。后续可能还需要您配合指认等工作,我们会再联系您和您的孙女。”
赵峰也站起来,把椅子挪回原处。
两人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赵峰狠狠朝空气挥了一下拳头,压低声音骂:“妈的!人渣!拿人家孙女威胁!”
顾沉舟没说话,只是快步走着,手里的笔录夹握得很紧。
证据链的最后一环,已经清晰无比地扣上了。
接下来,就是让法律说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