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清河村仓库的楼顶。
几盏临时拉起来的强光探照灯将平台照的亮如白昼,光线刺破黑暗,也刺穿了在村庄上空笼罩许久的无形屏障。
顾沉舟站在平台中央,脚下正是周永昌坠落前站着的位置,他身后站着赵峰和路之遥,几人皆神情肃穆。
他们面前,站着十几个人:王亚茹、周志深、保安老陈、李大爷以及案发当晚所有的目击者。
这些人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的很长,扭曲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没有人说话,顾沉舟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他的眼神平静,却穿透人心。
“这么晚把大家请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些话,只有在事发地才能说的清楚。”
人群中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下头,有人不安的挪动着脚步。
周志深皱了皱眉:“顾警官,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我大伯是意外坠亡,这是早就定论的事情,您这样兴师动众,是什么意思?”
“定论?”顾沉舟看向他,“谁定的论?还是你们所有人一起定的?”
他不等周志深回答,便向前走了两步,逼近人群。
“我不是来追究谁推了他,栏杆年久失修是事实,但我想知道,在他后退的时候,你们当时每一个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保安老陈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当时天太黑了,又下着雨...”他小声嘟囔,语气虚弱。
“没看见?”顾沉舟目光猛然看向他,“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就站在这个位置吧?这个距离,这个角度,你没看见?”
保安老陈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顾沉舟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周志深:“周先生,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大伯对你恩重如山。
“那晚你听到动静赶来,看到你大伯深陷险境,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出声提醒?还是静静等待着你想要的结果发生?”
周志深呼吸骤然紧促,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墙壁上悬挂的油画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我有什么错?我的人生真的属于我吗?还是属于他周永昌,我不是他周永昌的物品!我是周志深!”
他朝着顾沉舟大吼道:“可他凭什么掌控我的人生,剥夺我想要画画的梦想!剥夺我们这些人的人生!”
顾沉舟摇了摇头:“你的人生没有人能控制,你们是不能逃离?还是不想逃离?”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他没有嘶吼,也没有斥责,只有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一层层刨开他们的伪装。
“你们不是不能逃离周永昌,相反,你们有无数个机会逃离他,但你们不敢,因为你们离开了周永昌,你们过得会比现在辛苦。”
“我说的对吗?”
一些村民的身体开始发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们没有人伸手推他。”顾沉舟停下脚步,站在所有人面前,声音沉凝,“但你们都用沉默,达成了一次默契的表决。”
“你们集体选择了不作为,选择了眼睁睁看着他踏空,坠落。”
顾沉舟摊了摊手:“法律确实很难判定你们的沉默是谋杀。”
“但在这里,在今夜,在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你们还要用谎言和沉默来玷污你们最后的那点良知吗?”
现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
王亚茹第一个崩溃了,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栏杆会断,我当时...我当时只想离开这段关系。”
“我看见了...”佝偻着腰,声音苍老而沙哑:“我看见老板往后倒,我想喊...可嗓子像被堵住了...”他看了一眼周志深,又迅速低下头。
“周老板...他管我们管的太宽了...我家娃娃的亲事他也要插手...我……我承认,我那会儿……魔怔了……我没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我也看见了……”
“我恨他把我爹从厂里挤走……”
堤坝彻底决口。村民们七嘴八舌,不再是之前统一的口径,而是充满了后悔、恐惧、以及长期压抑后扭曲的释然。
他们承认了在场,承认了看见,承认了沉默。
顾沉舟挥了挥手,赵峰和路之遥开始收拢现场笔录。证据已经足够,足够拼凑出那个夜晚,楼顶上发生的“集体谋杀”的完整图景。
然而,正如顾沉舟所预料的,从法律层面看,这些“承认”毫无意义。见死不救,在无法定义先行义务的情况下,不构成犯罪。
天光微亮时,顾沉舟带着厚厚的案卷,坐上了离开清河村的车。
他回头望去,村庄在晨曦中苏醒,炊烟袅袅,狗吠鸡鸣,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周志深站在自家小楼的阳台上,目送着警车离去。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悲痛或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掌控感。
旧的“大家长”死了,但“大家长”的体系和这种依靠恩情与控制维系,最终共生共腐的生存逻辑,依然在这片土地上无声地延续。